法槌落下,声音在审判庭里回荡了一瞬,随即被骤然升起的低语吞没。林远没有起身,也没有收拾文件,只是将手边的文件夹合上,边缘对齐桌面,轻轻推到一旁。U盘已经收进西装内袋,贴着胸口的位置,他能感觉到那一点微小的硬物轮廓。
“休庭审议。”审判长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合议庭将进行评议,结果择期宣判。”
旁听席开始有人移动,脚步声杂乱地响了几下,又很快安静下来。李薇和陈小雨坐在原位,谁也没说话。陈默缓缓站起,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他整了整衣领,走到林远身边坐下。
走廊外的灯亮着,照得审判庭门口那道门缝泛白。林远终于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十七分。他记得自己早上七点就到了法院,在立案大厅外站了近一个小时,等陈默出现。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风吹得人脖颈发凉。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水杯拿起来,往出口走去。水已经凉了,杯壁凝着细小的水珠。他在饮水机前停下,重新接了一杯温水,走回来依次递给三人。
“喝点水。”他说。
没人接话。陈小雨低头翻着手里的材料,纸张被她捏得有些皱。李薇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帽。林远坐回原位,没有靠椅背,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们等得起。”他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让三人都听见。
李薇转过头来看他。
“老周烧过的本子我没丢。”林远继续说,“陈默藏了三年的录音我们也听到了。现在,只是多等一场宣判。”
陈默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他的手仍交叠放在腿上,指节微微泛白,像是握得太久的东西突然松开了,反而不习惯。
林远掏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没有新消息。他没点开任何应用,只是盯着时间看。九点四十三分发出去的那条信息,到现在还没有回复。他知道警方那边也在等,合议庭评议期间,任何外部联系都必须谨慎。但他还是每隔十分钟就检查一次信号状态。
“你觉得……他们会要补充调查吗?”李薇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不知道。”林远摇头,“但如果他们真想查,就不会拖到现在。”
陈小雨咬了下嘴唇:“可我们把所有链条都摆出来了。公章使用记录、银行流水、内部审批签批单……连陈默经手的七份异常案卷都有对应编号。”
“证据是一回事,敢不敢认是另一回事。”林远说,“有些人宁愿案子悬着,也不愿承认当年错了。”
陈默忽然轻声说:“郑世坤今天没来。”
林远点头:“他不会来的。这种时候,他只会等消息。”
“他不怕吗?”陈小雨问。
“怕?”林远嘴角动了下,“他不是不怕,是他知道怕没用。只要程序还在他手里转,他就还能压住。”
李薇低声说:“可这次不一样。陈默的材料太完整了,连审计底稿的原始编号都有。这不是一个人的记忆,是系统性的问题。”
“所以他们才要休庭这么久。”林远看着那扇门,“他们在开会,不是在讨论证据,是在权衡后果。”
空气又沉了下来。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人同时抬头。是个穿制服的书记员,抱着一摞卷宗走过,目光扫过他们这边,没停留。脚步声远去后,寂静重新落下来。
林远伸手摸了摸西装袖口。线头还在,那是上周裁缝店剪剩的,一直没拆。他没打算换衣服,这件西装从第一场听证会穿到现在,袖口磨得发毛,领带也旧了,但他觉得没关系。
“你们先回去吧。”他说。
“你说什么?”李薇猛地看向他。
“我说,你们可以先回去。”他重复一遍,“我留下就行。”
“不行。”陈小雨立刻反对,“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等?”
“这不是逞强的时候。”李薇也说,“我们是一个团队。”
林远没反驳,只是轻轻摇头:“我不是让你们走,是建议你们回去休息。后面可能还有听证,还有质证,甚至重审。我们现在耗在这里,不是坚持,是消耗。”
“可你也不回去。”陈小雨盯着他。
“我不累。”他说,“而且,我答应过老陈,只要案子没结,我就不会先离开法院。”
没人再说话。
林远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三十九分。他已经在这条长椅上坐了二十二分钟,没换过姿势。膝盖上那杯水渐渐凉透,他一口没喝。
“你们记得第一次见老陈吗?”他忽然问。
李薇愣了一下:“五金店那个?在城西巷子口,店门被封了,他蹲在台阶上抽烟。”
“那天我带了三份材料。”林远说,“一份租赁合同复印件,一份水电缴费单,还有一张监控截图。我以为这些就够了。”
“结果他看都没看。”陈小雨苦笑,“他说‘律师都是假的’。”
“后来是我把那段监控放给他看。”林远声音低了些,“他跪在地上哭的。”
陈默一直没说话,这时却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以为,只要把证据拿出来,事情就会变。”林远望着那扇门,“后来我才明白,最难的不是找证据,是让人愿意看它。”
李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开裂,是最近熬夜整理资料留下的。她想起三天前凌晨两点,林远还在办公室重听陈默那段录音,反复比对时间戳。她递了杯咖啡过去,他接过来时手很稳,眼睛却布满血丝。
“林远。”她忽然叫他名字。
“嗯?”
“如果……最后还是维持原判呢?”
他沉默了几秒。
“那就再申诉。”他说,“一级一级往上走。实在不行,就写文章,发出去。总有人会看到。”
“可舆论有用吗?”
“不一定。”他承认,“但至少,能让一些人睡不好觉。”
陈小雨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她把手贴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她背对着他们,“你说,法律不是赢官司的工具,是守住底线的人。”
林远没应声。
“我现在信了。”她说,“因为我看见你做到了。”
林远抬起手,轻轻揉了下眉心。他感觉太阳穴在跳,可能是昨晚睡得太少。但他不想闭眼,怕一闭上,就会错过那扇门打开的瞬间。
他掏出手机,再次点亮屏幕。信号满格,时间显示十点五十一分。仍然没有新消息。
“我去趟洗手间。”陈默忽然起身。
“去吧。”林远点头。
等陈默走远,李薇靠近了些,压低声音:“你觉得,合议庭会不会受压力?”
“肯定会。”林远说,“但压力归压力,他们也要签字。白纸黑字,一辈子跟着。”
“可有些人不在乎。”
“那我们就让他们在乎。”他说,“一个名字,两个名字,十个名字。记不住那么多,至少记住几个。”
远处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但不是朝这边来的。林远没回头,依旧盯着那扇门。
陈默回来了,坐回原位。他的脸色有点白,额角似乎出了点汗,但神情如常。
“你还好吗?”李薇问。
“没事。”他摇头,“就是有点闷。”
林远看了他一眼,没多问。他知道陈默这几天承受的压力比谁都大。一个曾经为体制写文书的人,如今站出来揭发体制,不只是勇气问题,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其实我早该说了。”陈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三年前举报被驳回那天,我就该继续闹。可我怕了。我怕丢了工作,怕家人受影响,怕晚上回家路上被人堵。”
“没人怪你。”林远说。
“但我怪自己。”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看见你接手这个案子,我才觉得,原来还有人没放弃。”
林远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对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走廊的灯似乎暗了点,可能是电压不稳。林远感到膝盖上的水杯彻底凉了,他把它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十一点零七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肌肉已经开始发僵。他走到窗边,和陈小雨并肩站着。
“要下雨了。”她说。
“嗯。”他说,“等雨停了,天就快黑了。”
她转头看他:“你会一直等到天黑吗?”
“会。”他说,“哪怕等到明天早上。”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林远望向法院大门的方向。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离,车牌被雨水打湿,看不清号码。他眯了下眼,但没有多想。
他回到座位,重新坐下。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根插进地面的桩。
那扇门依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