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桃源村的头几天,陈飞几乎足不出户。
他把自己关在老屋里,像是要把过去一年吸入的都市喧嚣和资本尘埃全部涤荡干净。
他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请求,甚至不太愿意见村里的老人和孩子。
失败感如同沉重的湿棉被包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他反复咀嚼着那段从巅峰坠落的经历,每一个决策的失误,每一次对预警的忽视,都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中回放,带来阵阵钝痛。
苏小倩没有过多打扰他,只是每天按时送来三餐,都是最简单朴素的农家饭菜,有时是一碗清粥,几碟小菜,有时是一碗永昌爷送来的、用柴火慢炖的土鸡汤。
她默默地将屋子收拾得整洁温暖,在他对着窗外发愣时,悄悄在他手边放一杯热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撑。
转折发生在一个清晨。连续几日的阴雨后,天空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清冽的暖意,透过木窗棂照进屋里,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飞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唤醒,他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和淡淡炊烟气息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信步走到村后,那片承载着最初梦想的“彩虹梨”园。
经过几年的培育,母本园已经颇具规模,虽然已是冬季,落叶殆尽,但遒劲的枝干在蓝天映衬下,依然显露出顽强的生命力。
永昌爷正带着两个年轻的徒弟,在果园里进行冬季的清园和修剪工作。
老人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专业的枝剪,动作缓慢却极其精准,每一下都仿佛蕴含着多年的经验和与树木的对话。
“这里,这个背上枝,要剪掉,不然来年跟主枝抢养分。”
“还有这个,角度不对,影响采光,稍微调整一下。”
年轻的徒弟们认真地看着,听着,不时提问。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永昌爷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茧的手上。
陈飞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平凡而专注的劳作场景,像一股清泉,悄然流入他干涸焦躁的心田。
他忽然意识到,在过去一年那些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的会议上,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一切商业模式的起点和终点,其实就是这样简单而扎实的劳作,是对一棵树、一株苗、一片土地的精心呵护。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永昌爷身边,轻声说:“永昌爷,让我试试。”
永昌爷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另一把枝剪递给了他,然后指了指旁边一棵梨树:“从这棵开始,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陈飞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带着使用痕迹的枝剪,笨拙地模仿着永昌爷的动作。
起初,他不得要领,剪口粗糙,角度别扭。
永昌爷也不恼,只是耐心地纠正,讲解着为什么要这样剪,背后的道理是什么。
慢慢地,陈飞的心静了下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工具和眼前的枝条上,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杂念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也开始发酸,但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源自身体力行的充实感。
几天后,陈飞感觉自己沉淀得差不多了。
他通过苏小倩,只召集了联盟最初的核心成员——苏小倩本人、永昌爷、水生叔、滇南的杨老板、江南的老周,还有两位在早期最困难时也未曾离开的小型果园主。
没有选择现代化的会议室,地点就定在桃源村那间有着百年历史、承载着宗族记忆的祠堂里。
祠堂里没有空调,有些阴冷,但厚重的木柱、斑驳的匾额和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自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
人到齐后,祠堂的大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陈飞站在众人面前,没有ppt,没有数据报表,甚至没有座位排序。
他的穿着也变回了简单的棉麻衣服,脸上带着在田间劳动后留下的些许风霜痕迹。
“各位叔伯,兄弟姐妹,”陈飞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痛定思痛后的诚恳,“今天把大家请到这里,是想说几句心里话。过去这一年,我,陈飞,带着大家跑得太快,太急,眼睛只盯着上面,盯着外面,忘了看路,忘了根本,差点把咱们辛辛苦苦创下的‘归农’,带进了死胡同,带进了绝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关切、沉重,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疑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在这里,我向大家,郑重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说完,他后退一步,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身。
祠堂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传来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滇南的杨老板才闷声开口,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火爆,更多的是经历风波后的沉重:“陈飞,道歉的话,先放一边。现在外面的烂摊子怎么收拾?剩下的这些弟兄们,往后怎么办?你得有个章程。”
这正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陈飞直起身,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收拾烂摊子,第一步,是想办法活下去。第二步,也是更重要的一步,是我们必须想清楚,我们‘归农’,到底该怎么活?靠什么活?”
他走到祠堂中央,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我想了很久,也摔得很疼。我想明白了,‘归农’的核心竞争力,从来不是我们跟投资人讲的规模有多大,增长速度有多快,市场占有率有多高。那些都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倒。”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幡然醒悟的力度:“我们真正的根,我们最硬核的竞争力,在这里!”他用力跺了跺脚下的青石板,仿佛要踩醒沉睡的土地,“在永昌爷手里这些别人偷不走、学不像的、对土地和作物的理解和技艺里!在杨老板你钻惯了滇南大山,才能找到的那些独特菌子带来的鲜美里!在老周你守着的阳澄湖水里,那份需要时间和耐心才能孕育出的蟹黄蟹膏里!在黑土优粮那片需要休耕轮作才能保持肥力的黑土地里!在我们每一个产品背后,活生生的人、真实的汗水和故事、以及那份不容半点妥协的品质和良心里面!”
他的话语在祠堂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永昌爷微微颔首,杨老板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老周下意识地搓了搓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那……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苏小倩适时地问道,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方向和希望的光芒。
“收缩,聚焦,深化。”陈飞斩钉截铁,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六个字,“第一,壮士断腕,彻底砍掉所有不赚钱、偏离我们核心能力、或者仅仅是为了凑数据而存在的业务线和所谓‘创新项目’,哪怕它听起来再美好,再性感!第二,集中我们所有还能调动的资源,人力、物力、财力,死磕我们最核心、最有竞争力的几款产品——‘彩虹梨’、云岭珍菌、黑土优粮、江南蟹,还有我们桃源村自己的几样老品种。不追求产量第一,但要追求风味、品质和安全的极致,把它们做到这个细分领域里别人无法替代、无法超越的标杆!第三,彻底重塑我们的‘归农’平台和社群。它不再是一个追求流量和GmV(商品交易总额)的冰冷电商平台,它要回归本质,成为一个真正的、有温度的‘社区’,一个连接真正懂得欣赏、热爱土地和美食的用户的俱乐部,一个分享农耕知识、美食体验、可持续生活理念的深度互动空间。我们不追求用户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我们要追求的是用户的理解、认同、忠诚度和终身价值!”
这个“退回去”、“做减法”、“回归初心”的战略,听起来与主流商业世界的逻辑背道而驰,显得无比“保守”甚至“落伍”。
但在场的所有人,这些真正从土地上摸爬滚打出来、对农业有着深刻理解和深厚感情的核心成员,却从这“保守”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这回到了他们最初擅长、最初相信、也最能把握的领域。
“我同意!”永昌爷第一个表态,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地都种不好,果子都种不甜,扯别的那些花花肠子,都是白瞎!就得这么干!”
“对!陈飞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江南的老周也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把我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伺候好,把自家的宝贝做到顶尖,比什么都强!以前那种胡吃海喝、贪多嚼不烂的搞法,迟早要出事!”
杨老板沉吟了片刻,也缓缓说道,语气中透着一股决绝:“也好!与其跟着那阵邪风乱跑,最后摔死,不如咱们关起门来,把自家的院子收拾利索,把围墙筑牢!我老杨,跟了!”
其他几位早期盟友也纷纷表态支持。
联盟的根基,在经历了狂飙突进的虚浮和惨痛坠落的教训之后,开始被一点点地、更加坚实、更加深刻地,重新夯入生养他们的泥土之中。
这一次,他们不再焦虑地仰望变幻莫测的“风口”,而是决心低头深耕,走好自己认定的、虽然慢但却踏实的路。
祠堂外,冬日的阳光正好,虽然空气依旧清冷,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点燃了一簇充满希望的、温暖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