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的鎏金铜灯燃着幽幽烛火，灯芯偶尔爆出细碎火星，将三道身影在雕花窗棂上投得忽明忽暗。
慕容轩指尖抵着眉心，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眉骨，目光紧锁案上摊开的库房清单——那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从绸缎数量到玉器成色，每一笔都透着说不出的异常。
斜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北辰婳指尖轻搭在羊脂玉簪两端，玉簪静静卧在掌心，唯有指节微收时，才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留意。她目光落在账册边缘泛黄的纸页上，偶尔抬眼扫过厅外月洞门，旋即收回视线。身后的贴身侍女晚棠，一身浅碧色侍女服衬得身姿纤挺，双手交叠垂在腹前，垂眸敛息间，将厅内众人的神色与对话默默记在心里。
忽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脆响由远及近，混着慌乱的喘息，竟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飞鸟。
“哗啦”一声，门帘被猛地掀开，穿堂风卷着寒气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李景快步闯了进来，青色衣袍的下摆还在簌簌晃动，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刚站定，目光先扫过主位的北辰婳，见她指尖仍稳稳捏着玉簪，神色未起半分波澜，才悄悄松了口气，又慌忙转向慕容轩。嘴唇翕动了两下，双手却不自觉地攥紧怀中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竟一时没敢开口——那账册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慌。
慕容轩终于抬眸，墨色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将李景的犹豫看得一清二楚。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檀木案，“笃”的一声轻响，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
这一个字，像是卸下了李景肩头的千斤重担。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半步，腰弯得更低，垂首沉声道：“侯爷，方才我与王账房在书房核对近几年账目，逐笔比对了商铺营收与府中用度……发现慕容府这些年，竟是一直入不敷出的状态。”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去年的亏空比前年多了三成，今年更是只多不少。照这个势头，再过半年，府里的现银就要见底了。”
话音刚落，北辰婳指尖的玉簪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稳，只是原本平和的语气添了几分锐利：“入不敷出？”
她视线落在李景攥紧账册的手上，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慕容府名下有三家绸缎庄、两家粮铺，还有城南那片租金最丰厚的铺面，怎么会入不敷出？这些年填补亏空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动过库房里的物件——先侯爷留下的唐宋字画、江南织造的蜀锦，或是案头那对鎏金兽首烛台？”
李景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胸口，声音却添了几分笃定：“回殿下，我特意让王账房翻了库房的账册，核对了近十年的出入记录。每一件物件的入库、盘点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还加盖了内务府的印鉴，没有任何变卖或典当的痕迹。”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连最不值钱的旧书卷，都按经史子集分类码得整齐，一本没少。”
“没有就好。”北辰婳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起伏，唯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她将玉簪轻轻放在案角，指尖沿着案边的木纹缓缓划过，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他们倒也谨慎，知道库房的东西动了容易留痕，府里老人多，稍不留意就会走漏风声，竟连这点风险都不肯冒。”
她说着转向李景，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安抚：“既然库房的东西没被动过，府里虽有亏空，却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急什么？方才跑进来的模样，倒像是天要塌了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撞见鬼了。”
李景闻言，脸颊微微泛红。攥着账册的手松了些，指尖轻轻摩挲着账册边缘的磨损处，低声道：“属下是怕……怕这亏空不是寻常的用度过度，背后有猫腻。”
北辰婳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看着案上摊开的账册，目光扫过红笔圈出的“异常支出”，最终落在慕容轩紧绷的侧脸上。他下颌线绷得极紧，连脖颈处的青筋都隐隐可见，显然也在琢磨这亏空的源头。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玉簪，那温润的触感让她的思绪更显清明——此处终究不是大长公主府，过多插手反而不妥。
片刻后，北辰婳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裙摆轻扫过椅腿，布料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正厅里格外清晰。晚棠也随之抬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目光始终落在自家主子的裙摆上，避免踩踏。
“轩儿，这慕容府是你选的，亏空也是你要接下的烂摊子。”北辰婳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内里的弯弯绕绕，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是故意设局，便由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便插手。”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襟，指尖将褶皱抚平，动作舒缓却利落，脚步已迈向门口：“我今日陪你耗了这许久，也乏了，先回大长公主府了。”
晚棠快步上前，指尖轻轻挑起绣金帘边，待北辰婳迈过门槛后，才缓缓将帘子落下。金线扫过门框时带起细碎声响，像一道轻隔，将厅内的烛火暖光与凝滞气息，都稳稳挡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