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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帮工的温情

天刚蒙蒙亮,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勉强能看清个轮廓。秦战推开郡守府后门的时候,冷风“呼”地灌进来,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皮袄,袖口和前襟还沾着昨夜写规划时蹭上的墨渍和炭灰,黑一块灰一块的。

府门外那条青石板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早起收夜香的驴车慢悠悠晃过去,木轮子压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单调声响,空气里飘着一股熟悉的、说不上好闻的臊臭味。

秦战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混杂着远处工坊区飘来的煤烟子味儿、谁家早起生火做饭的柴火气,还有深冬清晨那种干冷干冷的、仿佛能把人肺管子冻住的寒气。他吐出的白雾在眼前散开,模糊了视线。

昨夜黑衣密使走后,他几乎没合眼。

那四句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像磨盘碾着谷子。嬴疾的声音仿佛透过那平淡无波的转述,直接砸进他耳朵里:“按期交货……余者勿虑……”

说得轻巧。

秦战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昨天试新甲片时蹭上的铁锈,黑红色的,洗不干净。他沿着空荡荡的街往城东走,脚下青石板冻得硬邦邦的,硌得脚底板生疼。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还缩在被窝里,只有几家铺子卸门板的声音“哐当、哐当”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传得老远。

他得去看看黑伯。

老人咳血的样子还在眼前晃。那口暗红色的血,溅在炉前灰黑色的煤渣上,刺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医馆在城东巷子深处,门脸不大,门口挂着个褪了色的布幌子。秦战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热烘烘的,却带着股病气的沉闷。

黑伯躺在靠墙的木板床上,盖着床半旧的棉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出来。听见动静,他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清是秦战,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黑伯。”秦战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伸手摸了摸老人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瘦得皮包骨,皮肤又干又糙,像老树皮,冰凉冰凉的。

“您别说话,歇着。”秦战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昨晚让猴子去买的蜜渍姜片,“含一片,润润喉咙。”

黑伯没接,眼睛却盯着秦战袖口的墨渍和炭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来,指了指他袖子。

秦战低头看看,苦笑:“昨晚上画图,蹭的。没事。”

老人摇摇头,手指又指向门外,朝工坊的方向点了点。

秦战明白他的意思。“您放心,炉子没停。狗子盯着呢,那小子灵性,您教的口诀他背得滚瓜烂熟。”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新甲简化那事儿,卡在铁片热处理上了,火候总是差那么一点。等您好些,还得请您掌掌眼。”

黑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瞬。他费力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比了个“三”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三天?”秦战问。

黑伯微微点头,手指在太阳穴位置敲了敲。

“行,三天后我再来问您。”秦战把蜜渍姜片放在床头矮几上,起身,“您好好养着,别操心。外面有我。”

走出医馆时,天色亮了些,灰布变成了鱼肚白。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赶早集的农妇、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的匠人……栎阳城醒了。

秦战没回府,径直往城外的工坊区走。离着还有半里地,就听见了那熟悉的轰鸣声——水力锻锤砸在铁砧上的闷响,一声接一声,沉甸甸的,像巨人的心跳,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空气中那股子味道更浓了:煤烟、铁腥、淬火时蒸腾起的带着焦糊味的水汽,还有匠人们身上汗水和油污混合的气息。秦战深吸一口,这味道冲得他鼻子发酸,却让他心里莫名踏实——这是在干活,是在往前赶,没停。

工坊区入口,两辆烧得只剩骨架的“铁牛车”残骸还摆在那儿,焦黑的木头裸露着,像巨兽的骸骨。几个匠人正围着测量,低声讨论着怎么加固新车的防火。

“大人。”有人看见他,赶紧行礼。

秦战摆摆手,走过去摸了摸那烧裂的车轮。“查清楚怎么着的火了?”

“泼了桐油,一点就着。”一个满脸黑灰的老匠人啐了一口,“这帮狗娘养的,专挑要害下手。车轴、轮子、还有连接轨道的榫头,全烧毁了。”

“新料备好了吗?”

“备了,就是……”老匠人犹豫了一下,“砍木料的人手不够。北山煤矿那边抽走了一多半青壮,剩下的还要修轨道、运石炭、赶制甲片……实在抽不出人了。”

秦战眉头拧了起来。他知道人手紧,但没想到这么紧。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叫骂和哭喊声。秦战心里一紧,拔腿就往那边赶。

是“分包”试点的那片工棚区。

几十个民夫围成一团,中间是几个监工的郡兵,双方正推搡着。地上倒了辆运土石的独轮车,车上的土石洒了一地。一个老民夫坐在地上,抱着腿“哎哟、哎哟”地叫唤,裤腿撕破了,露出来的小腿上划了道口子,血糊糊的。

“怎么回事?”秦战挤进去,声音不大,但现场瞬间安静了不少。

一个年轻的郡兵脸色涨红,指着地上那老民夫:“大人!他偷懒!推车不好好推,把车弄翻了,还赖我们推他!”

“放你娘的屁!”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吼起来,眼睛通红,“我爹多大岁数了?连干了十天没歇!你们还催命似的催!这路这么滑,谁不摔跤?”

秦战蹲下身,看了看老民夫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还在往外渗,好在没伤到骨头。他撕下自己里衣的一角,简单给他包扎了一下。“老人家,能站起来吗?”

老民夫试了试,疼得龇牙咧嘴,摇摇头。

秦战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几个郡兵,又扫过周围那些民夫。一张张脸,疲惫,麻木,有些还带着愤懑。

“他干了十天没歇?”秦战问那中年汉子。

“何止十天!从修轨道开始就没回过家!眼看要春耕了,家里就我娘和媳妇两个女人,娃还小,地怎么种?”汉子声音发颤,“大人,我们知道您是为公事,可……可人不是铁打的啊!”

秦战没说话。他看见人群后面,还有几个民夫悄悄往后缩,眼神躲闪。这不是个别现象。

昨夜密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按期交货”。是啊,按期交货。可要是人都累垮了,逃散了,甚至反了,拿什么交货?

他想起前世工地上的民工讨薪,想起那些因为赶工期累倒在岗位上的新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几千年前和几千年后,底层的苦和累,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你,”秦战指了指那个年轻郡兵,“去找医官来,再弄副担架,把老人家抬去治伤。”

郡兵愣了一下,赶紧应声跑了。

秦战又看向那中年汉子,还有周围那些民夫:“你们当中,家里春耕有困难的,站出来。”

人群静了片刻,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秦战。

“猴子。”秦战喊了一声。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猴子赶紧跑过来:“大人。”

“记下他们的名字,住哪个村,家里几亩地,缺多少劳力。”秦战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从今天起,凡参与工役、家里春耕确实困难的,郡里出人帮工。”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帮、帮工?”

“郡里出人?”

“真的假的?”

秦战抬手压了压喧哗:“郡兵,休沐的工匠,衙署里能抽出手的吏员,轮流下地。不敢说把地种得多好,但至少,不让你们的田荒了。”

他看着那一张张从麻木转为惊愕、又从惊愕转为难以置信的脸,心里那股沉甸甸的东西稍微松动了一点。“我知道大家累,知道大家难。修轨道、挖石炭、造军械,是为国事,也是为咱们栎阳日后能过上好日子。可国事再大,不能把老百姓的家底掏空。地是根,人也是根。”

他弯腰扶起那中年汉子:“你爹的工钱照发,养伤期间的伙食郡里管。你留下来照顾两天,然后回去,带着帮工的人,把你家的地先种上。”

汉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猛地跪下,“咚”地磕了个头。

秦战扶他起来,手上沾了泥土和汉子衣服上干了的汗渍,黏腻腻的。他转向猴子:“这事你负责,名单核实清楚,别让有心人钻空子。帮工的人,每人每天多补贴一顿干粮。”

“是!”猴子眼睛发亮,赶紧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炭笔——这是栎阳格物堂鼓捣出来的玩意儿,纸粗糙,炭笔写起来沙沙响,但比竹简方便多了。

人群渐渐散了,议论声却还在嗡嗡响着,像烧开的水。秦战听见有人说“郡守大人仁义”,也有人说“怕是做样子”,更有人嘀咕“哪来那么多闲人帮工”……

秦战没理会,他走到那辆翻倒的独轮车前,弯腰试了试。车很沉,轮子陷在冻土里。他用力一抬,车子歪歪斜斜地立了起来,车把上还沾着那老民夫手上的血污和汗泥,摸上去又凉又黏。

“轨道修复不能停。”他对闻讯赶来的工头说,“但把人分成三班,轮流干,每干两个时辰必须歇半个时辰。伙食加量,晚上必须有热水烫脚。”

工头有些为难:“大人,工期……”

“按我说的做。”秦战打断他,“人累垮了,工期耽误得更久。还有,去跟百里先生说,从我的俸禄里支一笔钱,买些猪羊,隔三差五给工地上加餐。”

他说完,推着那辆独轮车往料场走。车轮在冻土上碾过,留下浅浅的辙印。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稀薄地洒下来,照在工坊区高耸的水轮上,照在那些冒着黑烟的烟囱上,也照在他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背影上。

远处,渭水河浩浩汤汤地流着,水声混着工坊的轰鸣,像是这片土地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田老三家在栎阳城南二十里的田家坳。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土墙茅屋,鸡犬相闻。

秦战是下午到的,没带仪仗,只让猴子跟着,骑了两匹驽马。马是工坊拉车淘汰下来的,走起来慢,但稳当。

离村口还有一里地,就听见了“咣当、咣当”的打铁声——不是工坊里那种水力锻锤的轰鸣,是乡下铁匠铺子小锤敲打的清脆声响。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头正在晒太阳,看见陌生人骑马过来,都眯着眼打量。等看清秦战身上那件半旧的皮袄和脸上还没洗干净的煤灰,又低下头,继续搓手里的草绳。

“老丈,问个路。”秦战下马,把缰绳递给猴子,“田老三家怎么走?”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你找田老三?他不在家,在村东头地里呢。”

“地里?这个时辰?”秦战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了。

“可不,”另一个老头插嘴,“他家就他一个壮劳力,前阵子被征去修什么‘轨道’,地都荒着呢。这几天不知怎的,疯了似的赶工,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

秦战心里一沉。道了声谢,牵着马往村东头走。

田家坳的田地沿着山坡层层叠叠,冬小麦刚冒出头,绿茸茸的一片。不少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施肥的,锄草的,偶尔传来几声吆喝牲口的声音。

田老三家的地在一片洼地边上,土质看起来不算好。秦战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影在地里弓着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冻土,动作有些踉跄,很吃力的样子。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田老三。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脊梁上。每挥一下锄头,肩膀就剧烈地耸动一下,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雾。

地头放着个破陶罐,里面是清水,还有一个啃了一半、冻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

“田老三。”秦战喊了一声。

田老三没听见,还在埋头刨地。秦战又喊了一声,他才茫然地抬起头,眯着眼朝这边看。等看清是秦战,他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呆住了。

“郡、郡守大人?”田老三慌忙想行礼,腿一软,差点跪倒。

秦战快走几步扶住他:“别动。坐下歇歇。”

田老三手足无措地被秦战按在地头的土埂上坐下,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秦战拿起那个破陶罐,晃了晃,里面水不多了,还飘着点土渣子。他递还给田老三:“喝口水。”

田老三接过,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他不敢看秦战,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

秦战在他旁边坐下,抓了把地里的土,在手里捏了捏。土很硬,结着小小的冰碴,捏不开。“这地,不好种吧?”

“还、还行。”田老三讷讷地说,“就是今年冻得厉害,化得慢,得早点翻,不然误了农时……”

“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婆娘走得早,儿子前年征去北境,没回来。”田老三的声音低了下去,“就剩个闺女,嫁到邻村了,也不好总麻烦人家。”

秦战沉默了。他捏着那把冰冷的土,指尖冻得发麻。远处,有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叫了两声,声音嘶哑。

“你被征去修轨道,干了多久?”秦战问。

“二十六天。”田老三记得很清楚,“腊月十八走的,前两天刚放回来。”

“给你算工钱了吗?”

“算、算了。”田老三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几串半两钱,还有几个更小的蚁鼻钱,“管饭,还有这些……其实不少了,比往年服徭役强。”

秦战看着那几串沾着汗渍的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放你回来,是让你种地的,不是让你往死里干。身子垮了,地种得再好有什么用?”

田老三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大人,俺……俺就是着急。眼看着别人家地都翻差不多了,俺这……俺怕赶不上,秋收没粮,交不上赋,也养活不了自己。”

他说着,又想起身去拿锄头。秦战按住他。

“从明天起,郡里会派人来帮你。”秦战说,“不止你,所有像你这样被征了工役、家里缺劳力的,郡里都派人帮。”

田老三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没听明白。

“真的。”秦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来的人,可能是郡兵,也可能是工匠。种地未必在行,但力气有。你带着他们,告诉他们该干啥。工钱郡里出,饭也郡里管。”

田老三的嘴唇哆嗦起来,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突然抬手,用那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

“大人……”他声音哽咽了,“这、这怎么使得……使不得啊……”

“使得。”秦战弯腰捡起那把锄头,掂了掂,很沉,木柄被磨得光滑,沾着田老三手心的老茧磨出来的油汗。“地是根,人是根。根不能断。”

他把锄头塞回田老三手里:“今天别干了,回去烧点热水泡泡脚。明天,等人来了,咱们一起干。”

田老三紧紧攥着锄头柄,指节都发白了。他抬头看着秦战,看着这个满脸疲惫、衣服上沾着煤灰和墨渍的年轻郡守,看了很久,重重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把田野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秦战和猴子牵着马往回走,身后,田老三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猴子小声说:“大人,这么一来,咱们的人手更紧了。校场那边,蒙将军要的操练都快顾不上了。”

秦战没回头:“顾得上要顾,顾不上也得顾。猴子,你记住,咱们搞的这些工坊、轨道、新军械,是为了什么?”

“为了……强秦?”

“强秦又是为了什么?”秦战望着远处暮色中升起的第一缕炊烟,声音有些飘,“不是为了咸阳宫里的王座更稳,是为了让田老三这样的人,能安安生生种地,能让他的儿子有机会从北境活着回来,能让他闺女回娘家时,锅里有点像样的吃食。”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自己说:“人心要是散了,比轨道断了更可怕。轨道断了,还能修。人心要是寒了,再想捂热,就难了。”

猴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远处,传来村落里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喊声,还有狗吠,鸡鸣。这些最平凡的声音,在此刻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真实。

三天后,帮工的事正式铺开。

场面比秦战想象的还要……混乱。

校场上,一队五十人的郡兵被抽调出来,脱下甲胄,换上粗布短打,扛着锄头、铁锹,在屯长(百夫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往田家坳。这些兵大多是城里或周边征来的,真正下过地干过农活的没几个。

田老三的地头,一下子热闹得像赶集。

“这锄头怎么使?哎哟,砸脚了!”

“这垄沟咋挖?是直着还是弯着?”

“粪肥这么臭?这、这怎么挑啊?”

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田老三忙得满头大汗,这边教完那边喊,嗓子都快哑了。一个年轻郡兵学着撒种,一把撒出去,天女散花似的,稀的稀,密的密,田老三看得直拍大腿。

秦战也在地头,卷着袖子,跟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一起挖排水沟。那校尉姓王,是蒙恬旧部,派来栎阳协调军械的,听说要下地帮工,脸拉得老长。

“秦大人,不是末将抱怨,”王校尉一铁锹下去,挖起一大块土,甩到沟边,“咱们是兵,是打仗的!这、这成何体统?”

秦战擦了把汗,脸上蹭了泥道子:“王校尉,打仗为了啥?”

“保家卫国啊!”

“家是什么?”秦战指着远处田老三那些手忙脚乱的郡兵,“就是这些人的爹娘妻儿,就是这一亩三分地。你现在帮他们把地种好了,秋收有粮,他们心里踏实,打仗的时候脊梁骨才能挺得更直。”

王校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低头又挖了一锹土,这次用力更猛。

地头另一边,几个休班的工匠也来了。他们是真有点手艺的,没去挖地,而是围着田老三家那架快散架的旧犁琢磨。一个老木匠敲敲打打,一个铁匠帮着重新煅打了犁铧,还有个年轻工匠——是格物堂出来的——拿着炭笔在小木片上画图,跟田老三比划着什么“受力角度”。

中午,郡里送饭的车来了。大桶的粟米饭,一盆炖菜,里面居然有几片肥肉片子,油汪汪的。田老三和来帮工的郡兵、工匠,就蹲在地头,捧着粗陶碗,大口大口地吃。太阳暖洋洋地晒着,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泥土的腥气,还有汗味。

一个年轻郡兵扒完饭,看着碗底那点油星,咂咂嘴:“这饭,比营里还好点。”

旁边一个老兵踹他一脚:“吃你的吧!这可是郡守大人自己掏钱买的猪!”

田老三端着碗,蹲在秦战旁边,小声说:“大人,这……这太破费了。”

秦战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糙,有点硌牙,但热气腾腾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家这地,土质是差点,等春耕完了,我让人从工坊拉点煤渣灰过来,掺在粪肥里试试,听说能改土。”

田老三眼睛又亮了:“煤渣灰?那、那黑乎乎的东西,能肥田?”

“试试呗。”秦战嚼着饭,“格物堂那帮小子鼓捣的,说是什么……矿物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正说着,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哗。秦战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妇人拎着篮子、提着瓦罐,正朝这边张望,指指点点。是田老三的闺女,带着邻村的几个媳妇,听说郡守带人来帮工,送了煮鸡蛋和热汤过来。

妇人们不好意思靠近,把东西放在地头老槐树下,红着脸跑了。田老三的闺女跑出去几步,又回头,朝田老三挥了挥手,眼睛红红的。

田老三站起来,望着闺女跑远的背影,抬手又想抹眼睛,想起手上脏,在身上蹭了蹭,没蹭干净,脸上倒多了几道泥印子。

秦战看着,忽然想起前世老家的父母。他高考那年,母亲也是每天提着保温桶,骑半小时自行车送到学校门口,就为了让他喝口热汤。桶里的汤,好像也是这个味儿,混杂着葱花和一点点腥气。

他低下头,大口把碗里剩下的饭扒完,米粒粘在嘴角,也懒得擦。

下午的活顺了不少。郡兵们渐渐找到了点门道,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不会把种子撒到别人家地里去了。工匠们把修好的犁套上田老三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试着犁了一垄,比原先省力得多。

日落西山时,田老三家的几亩地,竟然翻完了一大半。新翻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松松软软的,带着潮气。

收工的时候,郡兵和工匠们累得东倒西歪,手上磨出了水泡,腰酸背疼,但脸上却有种奇怪的满足感。王校尉扛着铁锹,走到秦战面前,脸上的不满早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

“秦大人,”他瓮声瓮气地说,“明天……还来吗?”

“来。”秦战说,“直到把这几亩地种完。”

王校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招呼自己的兵列队。队伍走得不如来时整齐,歪歪扭扭的,但没人抱怨。

秦战和猴子最后离开。回头望去,田老三还站在地头,佝偻着背,望着那片新翻的土地。暮色把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棵深深扎进泥土里的老树。

回城的路上,猴子突然说:“大人,今天刘木匠他们修犁的时候,田家坳好几户人家都来问,能不能帮他们也看看农具。他们愿意出点粮食当酬劳。”

秦战“嗯”了一声,没说话。

“还有,”猴子犹豫了一下,“我按您的吩咐,去看了其他几个‘分包’村子的情况。有些村子……不太相信郡里会真帮工,还在观望。但田家坳今天这事传出去后,应该能好些。”

“慢慢来。”秦战望着远处栎阳城方向升起的灯火,工坊区的炉火把半边天映成暗红色,像一块烧红的铁。“这种事,急不得。得像种地,得先把土松了,把种子埋下去,浇水,施肥,等着它自己发芽。”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人心这块地,荒得太久了,得慢慢养。”

猴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马蹄声在寂静的乡间土路上“嘚嘚”响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夜空清澈,能看见稀疏的星星,冷冷地亮着。

快进城时,秦战忽然问:“黑伯今天怎么样?”

“早上狗子去看了,说精神好了些,能坐起来喝粥了。”猴子赶紧说,“就是……就是总问工坊里的事,问新甲片试得怎么样了,问轨道修到哪了。”

秦战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有些模糊:“这老头……闲不住。”

他想起黑伯比的那个“三”的手势。三天了。

明天,该去问问了。关于新甲片的热处理,关于那些卡在喉咙里的技术难题,关于怎么把嬴疾要的“货”,按期、足量地交出去。

还有,关于怎么在这片古老而坚硬的土地上,让那些刚刚冒头的、脆弱的嫩芽,不被寒风冻死,不被野草淹没。

路还长。

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细密的针。秦战裹紧了皮袄,催马向前。

身后,田家坳的方向,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彻底沉入黑暗。但黑暗中,仿佛能听见泥土呼吸的声音,缓慢,深沉,带着孕育的力量。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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