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左臂钻心的疼痛中恢复意识的。
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血色与黑暗交织,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苍蝇在颅内振翅。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视线才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二牛那张写满了焦虑、被血污和烟灰糊得几乎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大脸。
“头儿!你醒了?!太好了!你感觉咋样?” 二牛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刚哭过不久。他正和其他两名轻伤员一起,用一块不知从哪辆破车上拆下来的门板,小心翼翼地抬着秦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打狗城”内移动。
每一下颠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让秦战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立刻回答二牛,而是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四周。
然后,他愣住了。
之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此刻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这种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浓郁到令人作呕。新鲜血液那甜腻的铁锈味,与尸体开始腐败散发的淡淡腥臭混合在一起;皮肉和毛发被烧焦后的刺鼻糊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还有石灰遇水后残留的碱性气息,未干泥浆的土腥气,以及人类排泄物的骚臭……所有这些气味,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发酵、混合,形成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用手触摸到的死亡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口鼻,沉入肺叶。
视线所及,是一片狼藉的修罗场。
“打狗城”内部,原本还算整洁的营地早已面目全非。泥墙内外,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有蛮族的,更多是穿着黑色秦军衣甲的。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与泥浆混合,形成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令人不适的声音。破损的兵器、散落的箭矢、撕裂的旗帜、甚至还有散落的内脏碎片,随处可见。
一些幸存下来的士兵,如同丢了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坐在或靠在残破的泥墙根下,身上布满伤口,甲胄破碎,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还没有从之前的惨烈中回过神来。更多的人则在默默地、机械地做着事情——有人在不远处挖掘着巨大的深坑,那是准备用来集中掩埋同伴遗体的;有人在收敛散落的、还算完整的兵器;还有人在黑伯低声的指挥下,试图修复几辆尚未完全损坏的辎重车。
没有人说话,只有铁锹挖掘泥土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因为触碰到阵亡战友冰冷躯体而发出的啜泣。
秦战的目光越过残缺的泥墙,投向城外。
那片他们曾经浴血奋战的区域,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人和马的尸体交错堆积,几乎填平了那片他们精心布置的泥泞陷坑区。许多尸体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态,面目扭曲,写满了痛苦与恐惧。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汩汩地流入旁边浑浊的渭水支流,将大片的河面都染成了诡异的淡红色。
更远处,蒙骜将军的主力大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黑色的旗帜在微风中缓缓飘动,士兵们沉默地收缴着战利品,补刀尚未断气的蛮族伤兵,将无主的战马聚拢起来。他们的动作高效而冷漠,与“打狗城”内弥漫的悲怆和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方是刚刚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残兵,一方是作为胜利者进行最后收割的强大军团。
秦战看到,几个秦军士兵正费力地将一具蛮族百夫长的尸体从尸堆里拖出来,剥下他身上那件镶嵌着铜片的皮甲。另一个士兵则用短刀割下了一只蛮兵耳朵,随手丢进腰间的皮囊——那是计算军功的凭证。
这就是战争最真实、最冷酷的一面。荣耀与死亡,功勋与尸骸,如此赤裸地并存。
“我们……伤亡如何?” 秦战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他问向抬着他的二牛,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尸山血海。
二牛闻言,眼圈瞬间又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死了……死了好多兄弟……柱子……柱子也没了……他为了救俺,被蛮子的狼牙棒……” 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偏过头,肩膀微微耸动。
旁边一个抬着门板的轻伤员,声音低沉地补充道:“校尉,初步清点……能站着的,不到两百人……重伤的还有几十个……怕是……怕是也……”
不到两百人……
秦战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五百个活生生的人,跟他来到这片绝地,如今,超过六成永远留在了这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在工棚里打铁、在讲武堂听课、在战斗间隙开着笨拙玩笑的兄弟,如今都变成了冰冷数字和眼前这遍地尸骸的一部分。
他甚至能叫出其中很多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打狗城”内的死寂。
一队精锐的黑甲骑兵簇拥着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兽首的黑色大纛,如同分开血海的利刃,径直朝着“打狗城”而来。为首一员老将,身材魁梧如山,古铜色的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痕和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上将军蒙骜!
蒙骜勒住战马,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蹄在血泥中刨动。他和他身后的亲卫们,目光扫过这座用泥巴、车辆和尸骸堆砌起来的、怪异而悲壮的“城池”,看着那些幸存者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恐与麻木,闻着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即便是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眼神中也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震撼之色。
蒙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被放在门板上、脸色苍白如纸、左臂裹着厚厚渗血布条的秦战身上。
他翻身下马,沉重的铁靴踩在血泥里,发出“噗”的声响。他几步走到秦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创造了不可思议奇迹的校尉。
蒙骜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重重地拍了拍秦战的右肩——避开了他受伤的左臂。
这一拍,力道依旧不小,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可。
“好小子!” 蒙骜的声音如同洪钟,在这片死寂之地显得格外响亮,也驱散了一些萦绕不散的阴霾,“是块硬骨头!没给老子丢人!没给咱老秦人丢人!”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因为他的到来而勉强站直身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的幸存士兵,提高了音量:“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大秦的功臣!”
这话语如同带着温度,让不少心如死灰的士兵,胸膛微微挺起了一些。
秦战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蒙骜用眼神制止了。
“躺着!” 蒙骜大手一挥,随即俯下身,压低声音,只有秦战和靠近的百里秀、二牛几人能听到,“他娘的,老子紧赶慢赶,还是让你们遭了大罪……五百对三千,硬是啃了五天!还啃赢了!这仗打得……真他娘邪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和后怕,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他看了一眼城外那片恐怖的尸山,又看了看脚下这座简陋却屹立不倒的“泥城”,摇了摇头,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场超出他认知范畴的战斗。
“好好养伤!” 蒙骜直起身,对秦战,也是对所有人说道,“后面的事,交给老子!功劳,少不了你们的!”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动作干净利落。翻身上马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惨烈的战场,看了一眼那座“打狗城”,调转马头,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卷起一阵烟尘,离开了。
蒙骜的到来和离去,像是一阵风,短暂地搅动了“打狗城”死寂的水面,然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只是,幸存士兵们眼中的麻木和绝望,似乎被吹散了一些,多了一点名为“希望”和“认可”的东西。
秦战躺在门板上,看着蒙骜离去的背影,看着周围残破的一切,闻着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左臂的疼痛依旧清晰。
他活下来了,他们守住了。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只是觉得,很累,很冷。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到眼前。手上布满了老茧、血痂和泥污,指甲缝里都是黑红色的污垢。
这双手,曾经握着鼠标,如今沾满了泥污和血污。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那微弱的力量。
然后,无力地垂下。
百里秀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用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和手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冰凉的布巾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秦战闭上眼,任由她擦拭。
在一片血腥与恶臭的包围中,这短暂的、细微的洁净触感,竟成了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近乎奢侈的慰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