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的秋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也更肃杀。一股凛冽的寒意,不仅席卷了北地的草场与关山,也跨越了千山万水,悄然侵入了温润的江南,将那紧张压抑的气氛,带到了柳川镇这座宁静的河湾小院。
北地,宣府镇外百余里,原本应是草黄马肥、牧民转场的季节,此刻却被烽烟与血色笼罩。
阿剌知院,这位在蒙古诸部争斗中迅速崛起的枭雄,整合了鞑靼各部大部分力量,麾下控弦之士数万,兵锋正盛。他不再满足于小规模的劫掠,此番大举南下,意图明确——叩开大明的边关重镇,攫取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帛、铁器,乃至重现祖先的荣光。
边关的烽燧台,白日浓烟滚滚,夜晚火光冲天,一站接着一站,将警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向内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信使背上插着代表最高警示的羽毛,马蹄声碎,踏起一路烟尘,不顾一切地冲向北京城。
军报上的文字,字字泣血:
“……鞑靼阿剌知院部主力三万余,犯独石口,守将李彬殉国,军民死伤逾千……”
“……寇分兵掠马营,堡寨被焚,粮秣被劫,百姓流离……”
“……大同右卫告急,请速发援兵,调拨粮饷……”
“……虏骑飘忽,已深入边墙百里,宣府、大同诸镇皆闭门自守,城外……已成焦土。”
一幅幅惨烈的画面,随着冰冷的文字,呈递至紫禁城的案头。朝野震动,京城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忧虑与惶恐;市面上的粮价,开始悄无声息地攀升。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皇帝朱见深面色阴沉,看着案头堆积的告急文书,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连年的边患,耗尽了国库的银两,也消磨着他的精力。
“众卿,北疆危急,该如何应对?”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沉重:“陛下,阿剌知院此番来势汹汹,其志非小。宣大一线兵力吃紧,各镇请求增援、拨饷的文书雪片般飞来。当务之急,一是紧急抽调京营及邻近镇兵驰援,二是……需即刻下令,在北直隶、山西、陕西乃至河南、山东等地,招募壮勇,补充边军缺额,以防虏寇持续深入。”
话音刚落,便有户部官员出班反对:“陛下,国库空虚,去岁河南水患,今岁东南台风,赈灾已耗银巨万。若再大规模征兵、调拨军饷,只怕……只怕国库难以为继啊!是否可令边将谨守关隘,待虏寇粮尽自退?”
“荒谬!”一位勋贵老将厉声驳斥,“守?如何守?虏骑来去如风,我大军集结缓慢,若一味固守,只会被其逐个击破,城外百姓岂非任人屠戮?唯有主动出击,或至少集结重兵,形成威慑,方能将其逼退!征兵,势在必行!”
“可钱粮从何而来?”
“难道要加赋吗?百姓已不堪重负!”
朝堂之上,主战、主守、担忧钱粮的各方争论不休,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皇帝朱见深听着臣子们的争吵,眉头越皱越紧。他深知大明积弊,但更明白,此战若不能打出威风,往后边境将永无宁日。他猛地一拍御案,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够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虏寇欺人太甚,朕意已决!着兵部、户部即刻筹措,京营调遣两万精兵,由抚宁侯朱永统领,火速驰援宣大。同时,传朕旨意,在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山东五省,紧急征召义勇壮丁十万,充入边军!一应钱粮,由内帑先行拨付部分,其余,加征明年北方五省部分秋粮以作军需!退朝!”
“陛下圣明!”主战派官员面露喜色,高声应和。而担忧财政的官员,也只能暗自叹息,不敢再言。
皇帝的征兵旨意,随着驿传系统,以最快的速度下发各州府县。官府的告示,贴遍了城镇的城门、市集的墙壁,由胥吏敲着锣,用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大声宣读着。
“……兹有北虏猖獗,犯我疆土,屠戮百姓……凡我大明子民,皆有守土之责……今特募义勇壮丁,年龄十六至四十,身家清白,体魄强健者,即可赴县衙报名……有功者赏,怯战者罚……”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江南。虽然征兵的重点在北方,但这等军国大事,依旧在相对安定的南方引起了巨大的波澜。苏州府城内外,茶肆酒楼,人们议论的焦点,瞬间从风花雪月变成了边关战事。
“听说了吗?北边打得好凶,死了好多人!”
“朝廷要征兵了,十万啊!”
“幸好主要在北方,咱们江南还算安稳。”
“安稳?若是北边守不住,难道鞑子还能打到江南来?”
“慎言,慎言!”
柳川镇,河湾小院。
顾慎行第一时间通过他的渠道,得知了北疆战事的确切消息和朝廷的征兵令。他面色凝重地将情况告知了沈清漪。
“……阿剌知院部主力尽出,边关数处被破,军民伤亡惨重。陛下已下旨,征兵十万。”顾慎行的声音低沉,“夫人,风波将至。”
沈清漪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她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正在温习拳脚的朱宸瑄,目光复杂。边关的烽火,终于还是烧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边缘。她深知,这道征兵令,对于心怀壮志的男儿意味着什么。
果然,没过两日,朱宸瑄从镇上听来了消息。少年人的心,最易被家国大义所激荡。他急匆匆地找到正在书房看书的沈清漪,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眼神亮得惊人。
“母亲!”他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您听说了吗?北边鞑子犯境,边关告急,朝廷正在征兵!男儿大丈夫,正当此时为国效力,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沈清漪放下书卷,看着儿子那跃跃欲试、充满憧憬的脸庞,心中百味杂陈。她看到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少年热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以及对“英雄”身份的想象的光芒。他读了太多兵书,学了太多武艺,顾慎行为他描述的沙场画卷,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此刻,被边关的烽火彻底点燃。
“瑄儿,”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你还年幼,尚未及弱冠。征兵令所言,是十六至四十的壮丁。”
“母亲,我虽未满十六,但顾师傅都说我武艺已不输寻常军中健卒!我熟读兵书,知晓战阵之道!年纪小些又如何?古时甘罗十二为使臣,霍去病十七岁便勇冠三军,封狼居胥!”朱宸瑄语气激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服与锐气,“我辈读书习武,所为何来?难道只是困守在这江南一隅,空谈道理吗?如今国难当头,正是我等效命之时!”
沈清漪看着儿子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渴望,她知道,单纯的劝阻已经无用。这只她亲手喂养、精心教导的雏鹰,已经听到了远方的风雷,迫不及待地想要振翅一试了。
边关的烽火,不仅照亮了北地的血与沙,也映红了江南一个少年炽热的脸庞,与一位母亲深沉而忧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