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收敛最后一丝惨白，乱岔河便被一种黏稠的黑暗包裹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勉强勾勒出窝棚和杂物的扭曲轮廓。风比白日更冷，贴着地皮刮过，卷起败叶和碎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小虫在暗处爬行。
水虺和豁牙一前一后，像两道贴着阴影移动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南坡，融入这片黑暗。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谁也不说话，只有脚下偶尔踩到碎石的轻微响动，和压抑的呼吸声。
豁牙对这条路果然极熟，他并不走那些窝棚间被踩出来的泥泞小径，而是专挑那些堆积着破烂、生满杂草的缝隙穿行，有时甚至需要俯低身子，从低矮的窝棚底下钻过。水虺紧跟在他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怀里那包腥臭之物，像一块冰，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股阴寒。
越靠近河道，空气里的水腥气越重，还夹杂着一股鱼虾腐烂的淡淡臭味。前方隐约传来水声，以及模糊的人语。
豁牙停下脚步，蹲在一堆废弃的破渔网后面，朝前方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到了。看见没？那边亮着火折子的地方。”
水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大约几十步外，靠近河岸的一片稍显平整的泥滩上，插着两根松明火把，火苗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映出三四条忙碌的黑影。他们正从水里拉起长长的粘网，将网上挂着的、偶尔扑腾一下的鱼摘下来，扔进旁边一个半埋在泥里、用破船板改成的巨大木桶里。木桶旁边，还坐着一条抱着膀子的黑影，像是放哨的，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在打瞌睡。
“那就是他们收鱼的地方。”豁牙低声道，“木桶就在那儿。看见桶边靠着的那根长竹竿没？那是他们搅和鱼用的。你动作得快，趁他们背对着桶摘网的工夫，摸过去，把东西扔进去，用竹竿搅一下，然后立刻往回撤。我在对面芦苇丛里等你，听到这边有动静，我会学两声水鸭子叫。”
水虺默默估算着距离和那几个人的位置。火光照耀的范围有限，火光与黑暗交界的地方，阴影浓重，是他可以利用的掩护。难点在于那个放哨的，以及如何避开那些人的视线接近木桶。
“看清楚了吗？”豁牙见他没说话，又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水虺点了点头，没看豁牙，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河滩。“你确定对面芦苇丛能走？”
“放心，有条老河道，水不深，能蹚过去。”豁牙拍了拍胸脯，“我豁牙在这片水里摸爬十几年，错不了。”
水虺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身形压得更低，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狸猫，借着岸边堆放的杂物和地形的起伏，开始向那片河滩潜行。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确保不发出任何声响。
夜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火把忽明忽暗，也带来了更响的水流声，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移动的细微动静。他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能清晰地听到那几个起网人的抱怨和笑骂，闻到松明燃烧的烟味和浓烈的鱼腥气。
那个放哨的汉子，脑袋耷拉在胸前，似乎睡得更沉了。
机会！
水虺看准一个时机，那三个起网人正好同时背对着木桶，费力地拉扯着一挂缠住水草的粘网。他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几步就蹿到了木桶边，动作快得像一道青烟。他迅速掏出怀里那个小布包，看也不看，直接扔进装满鱼的木桶，顺手抓起靠在桶边的长竹竿，伸进桶里用力搅动了两下！
腥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原本的鱼腥，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什么味儿？”一个起网人似乎嗅到了，嘟囔着回过头。
水虺心头一紧，扔掉竹竿，转身就往回跑！
“谁？！”那起网人看到了水虺模糊的背影，立刻大喊起来，“有人！快抓住他！”
另外两人和那个被惊醒的哨兵也反应过来，叫骂着追了上来。松明火把被抓起，胡乱地挥舞着，光影乱晃。
水虺不发一言，拼尽全力向着与豁牙约定的方向狂奔。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他身后乱晃，几乎要燎到他的后背。
他冲进河岸边的芦苇丛，茂密的芦苇立刻遮挡了部分视线，但也阻碍了他的速度。他按照豁牙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破旧的鞋裤，刺骨的寒意直往上窜。
“在那边！进芦苇荡了！”身后的追兵也跟了进来，芦苇被大片大片地撞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水虺拼命向前，心里焦急地等待着那两声水鸭子叫。只要听到信号，就知道豁牙接应的位置，就能尽快脱身。
然而，没有。芦苇荡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追赶者的叫骂，和芦苇杆折断的噼啪声。
豁牙呢？水虺心头猛地一沉。那家伙难道……
就在这时，他脚下一空，似乎踩进了一个被水草覆盖的深坑，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呛进去一大口冰冷的河水！
追赶者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迅速逼近。
“妈的！看你往哪儿跑！”
水虺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像是扭伤了。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他，追赶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芦苇丛的缝隙里，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
完了！水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别在腰后的铁钎，准备拼命。
突然——
“噗通！噗通！”
两声沉重的落水声，从他侧前方不远处的黑暗水域里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和一阵剧烈的水花扑腾声！
“那边！那边还有同伙！”追赶者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火把和叫骂声转向了那个方向。
水虺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强忍着脚踝的剧痛，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去，也顾不上方向，只求离那些追兵远一点。他拼命划水，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叫骂声和追逐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了。他筋疲力尽地爬上一处远离河滩的、长满灌木的土埂，瘫倒在泥地里，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格格打颤，脚踝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他回头望向那片黑暗的芦苇荡和河道，心有余悸。刚才那两声落水声是谁？是豁牙吗？他是不是为了引开追兵，故意弄出的动静？还是……遇到了别的意外？
夜风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水虺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头顶那几颗冷漠的寒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乱岔河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水面，都暗藏着致命的杀机。而那个看似精明的老篾头，和他派来的接应，似乎也并不可靠。
他挣扎着坐起身，检查了一下脚踝，肿起老高，一动就疼得钻心。他撕下一条衣襟，胡乱地将脚踝缠紧。必须尽快回到南坡的草棚，这里不能久留。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再次融入乱岔河深沉的夜色里。而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