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从灌木丛后站起,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勾勒出来,不高,有些佝偻。
阿青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直到那黑影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是我。”
是老哑巴!
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委屈和后怕,阿青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
老哑巴快步走过来,先蹲下身,探了探陈渡的鼻息,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眉头紧紧锁住。陈渡的呼吸比之前更加微弱,气若游丝。
“只能到这儿了。”老哑巴嘶哑地说,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说的不是地点,是陈渡的生命。
阿青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巨大的悲伤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老哑巴没时间安慰她,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阿青的状况,见她只是脱力,便不再耽搁。“走,不能停。”他简短地说,动手将陈渡从阿青背上解下来,转而背到自己身上。他的动作比阿青利索得多,虽然同样干瘦,但骨架似乎更能承重。
“我娘……”阿青看向寨子的方向,那里火光似乎更盛了,喊杀声也隐约可闻。
老哑巴摇了摇头,眼神在夜色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顾不上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阿青最后一点幻想。她知道这是现实,残酷得不容置疑的现实。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把母亲的身影死死刻在心里,然后猛地转回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跟着我,别出声。”老哑巴背好陈渡,辨了一下方向,朝着与寨子、也与之前河道完全相反的、更深更黑的山林走去。
阿青紧紧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她的腿还在发软,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不敢停下,也不敢落下。
山林里漆黑一片,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看清脚下模糊的轮廓。老哑巴却像是长了夜眼,走得又快又稳,总能避开盘踞的树根和突然出现的坑洼。阿青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荆棘和横生的树枝不断刮擦着她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阿青只觉得时间漫长无比,体力再次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老哑巴停了下来。
前面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底下似乎有个凹陷进去的阴影。
老哑巴把陈渡小心地放在地上,示意阿青等着,他自己则摸索着走到山壁前,拨开垂挂的藤蔓。藤蔓后面,赫然是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山洞入口。
“进去。”老哑巴低声道。
阿青跟着他钻了进去。洞里很窄,也很浅,但足够容纳他们三人,而且干燥,挡住了外面的风寒。
老哑巴把陈渡安置在最里面,让他靠着石壁。陈渡依旧昏迷,没有任何反应。
阿青瘫坐在洞口附近,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气,浑身像被抽空了一样。
老哑巴没休息,他守在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寨子方向的火光已经看不见了,喊杀声也听不到了,山林恢复了它固有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老伯……你怎么……回来了?”阿青喘匀了气,忍不住低声问。王猎头明明派他去了西山口。
老哑巴没有回头,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山洞里回荡:“半路,听到动静,绕回来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阿青知道,从西山口绕到后山,再找到这棵老槐树,在漆黑的夜里,冒着被双方人马发现的危险,绝非易事。
“寨子……怎么样了?”阿青又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乱了。”老哑巴只回了两个字。
阿青沉默了。乱了。母亲还在那乱局里。瘸子姜呢?那个拼死护着她的青斑脸呢?他们怎么样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过了一会儿,老哑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阿青。里面是几块同样黑乎乎的肉干,比上次那块更小,更硬。
“吃。”他说。
阿青接过,默默地啃着。肉干咸涩梆硬,需要用力才能撕扯下来,在嘴里反复咀嚼才能咽下。但就是这点东西,让她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也让过度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我们……去哪?”阿青咽下最后一口肉干,哑着嗓子问。南边?还去南边吗?经历了这一切,南边在哪里?还重要吗?
老哑巴沉默了片刻,望着洞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先活着,走出这片山。”
先活着。多么简单,又多么艰难的目标。
阿青不再问了。她蜷缩起身体,靠在石壁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眼睛死死盯着洞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后半夜,气温更低了些,山洞里也弥漫起寒意。阿青冷得微微发抖。
突然,一直沉默的老哑巴猛地坐直了身体,耳朵微微动着。
阿青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极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狗吠声。不是一声,是好几声,声音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但确实存在。
老哑巴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侧耳倾听了很久,直到那狗吠声似乎渐渐远去,才缓缓放松下来。
“是寨子的狗?”阿青紧张地问。
老哑巴摇了摇头,嘶哑地说:“不像。寨子的狗,没这么叫。”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可能是……搜山的。”
搜山?王猎头赢了?还是黑风坳的人赢了?他们在找逃跑的人?还是在找他们这几个“外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希望像风中残烛,刚刚点燃,就被更深的黑暗笼罩。
阿青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埋了进去。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娘生死未卜,前路茫茫,后有追兵。她才十几岁,却已经感觉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尽了。
山洞里,只剩下陈渡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和洞外永无止境的风声。
天,快亮了吧?可亮天之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