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走？”李栓子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老哥，你……你说真的？往哪儿走？我这腿……”
“往南。”陈渡的声音低沉而确定，打断了他的慌乱，“运河往下走，三十里外有个三河岔，那里水路分叉，盘查松些。到了那儿，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不带什么希望：“或许……能找到船，接着往南。”
李栓子沉默了。往南，家乡在北，南辕北辙。可如今，活命比回家更重要。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涩：“怎么走？老哥，你这身子骨，还要架着我……走不了水路，也走不了旱路。”
“走水路。”陈渡言简意赅，“我有船。”
李栓子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家徒四壁的“渡亡人”，竟然还有条船。
陈渡没再多解释。他拿出带来的最后一点草药和一块更小的麸皮饼。“明天晚上，夜黑透之后。你在这里等着，听到三声水鸟叫，就是我。”他盯着李栓子，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刀，“记住，就三声。多一声，少一声，都别出来。”
李栓子被他眼神里的肃杀镇住，连忙点头：“我记下了，老哥！三声水鸟叫！”
陈渡最后检查了一下他的伤腿，没再多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芦苇荡的黑暗中。
回家的路，陈渡走得比来时更沉。那条船，是他年轻时赖以营生的家伙，也是这个家曾经一点点希望的象征。后来世道乱，运河上不太平，拉纤的活计越来越少，税卡却越来越多，那船便闲置下来，泊在镇子下游一个隐蔽的河湾里，用芦苇和破网遮盖着，许久不曾动过了。他不知道那船是否还经得起风浪，更不知道这一去，等待他的是什么。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湿漉漉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陈渡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修补着家里最后一只漏水的木桶，刨子推下去，木花卷曲着落下，他的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阿青也察觉到了爹的不同寻常。她看着爹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眉头始终紧锁着，心里那根弦也绷得越来越紧。她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把晾晒的衣物收进来，又把院子里那几根歪斜的柴火重新码好。
午后，陈渡放下手里的活计，对阿青说：“我出去一趟，看看……看看河边的渔篓。”
阿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陈渡没有直接去藏船的河湾，而是绕道去了镇南头的铁匠铺。铺子里依旧响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但气氛似乎有些异样。张铁匠没有光膀子，反而穿了件半旧的褂子，见到陈渡，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不太自然的笑容。
“陈师傅？你怎么又来了？”他放下小锤，迎上来，声音比平时高了些。
陈渡的目光在铺子里扫过，角落里堆着几件刚打好的农具，炉火依旧旺，但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没看到前些天那截断了的马刀。
“随便转转。”陈渡说道，目光落在张铁匠脸上，“老张，跟你打听个事。”
张铁匠眼神闪烁了一下，搓着手：“啥事？你说。”
“听说……保安团前两日，在镇外抓了两个人？”陈渡压低了声音。
张铁匠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飞快地左右看了看，凑近陈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可不是嘛！就在西边那片林子里！动了枪的！听说……是北边退下来的，想往南边跑，结果撞到枪口上了！”他咽了口唾沫，“陈师傅，我可跟你说，现在风声紧得很，那些团丁跟红了眼的疯狗似的，见着可疑的就抓！你……你最近也小心点，没事别往偏僻地方跑。”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多谢提醒。”他转身欲走。
“陈师傅！”张铁匠又叫住他，脸上带着点犹豫，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更低了，“还有……前几天你问的那事……后来，又有人来打听过，问有没有生人来打过铁器，特别是……兵器之类的。”
陈渡猛地回头，盯着张铁匠。
张铁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我……我啥也没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渡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铁匠铺。张铁匠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心里。保安团的搜查，比他想象的更严密，范围也更广。他们不仅在找李栓子这样的散兵，还在追查可能存在的接应和武器来源。
他不敢再耽搁，绕到镇子东头的杂货铺，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一小包盐和两块火石。经过粮行时，他看见门口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带着焦灼和麻木，伙计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尖着嗓子喊：“没了没了！今天的米卖完了！明天请早！”
陈渡默默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店门和失望的人群，低头匆匆走过。
他最终来到了藏船的河湾。拨开茂密的芦苇，那条久未下水的小木船静静躺在浅滩上，船底长了些滑腻的青苔，船舷有几处破损，但整体还算完整。他仔细检查了船身，又试着推了推，确认它还能浮起来。他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几样简单的工具和一块准备好的旧帆布，开始修补那几处破损，动作麻利而专注。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面上的风大了些，带着晚潮的湿气。陈渡修补好最后一处破损，用旧帆布堵住缝隙，直起腰，擦了把额头的汗。他望着暮色中浑浊的运河河水，眼神凝重。
今晚，他要用这条久未出航的船，载着一个陌生的、被追捕的伤兵，闯过这三十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危险的水路。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保安团的巡逻船？是湍急的暗流？还是……更不可测的命运？
他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为了那个年轻人眼里对生的渴望，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人”的东西。
夜色，终于像墨汁一样，彻底染黑了天空和河水。陈渡最后看了一眼镇子的方向，那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得如同萤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弯下腰，用力将小船推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