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倒流的异象,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柳湾村所有人的心脏。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哭喊声、哀求声、绝望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黄昏的天光。
陈渡站在村口的高岸上,看着那违背常理、向上游缓缓涌去的浑浊水流,面色沉静。怀里的三合辟蛟珏散发着稳定的微温,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催促。
“哥,现在怎么办?”阿青的声音带着颤音,紧紧靠在他身边。
老渔夫瘫坐在泥地里,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完了……河都倒着走了……这是天罚啊……”
张顺和那些被救下来的“祭品”们,此刻也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又陷入更大绝望的茫然。他们看着陈渡,这个将他们从铁牛口的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眼神里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陈渡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落在张顺身上。
“村里有船吗?能用的。”
张顺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有!有几条破船,修补一下应该还能用……”
“去找出来,修补好。”陈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再多备些火把,油脂。”
“您……您要船做什么?”一个村民颤声问。
“去上游。”陈渡看向河水倒流的方向,那里是黑石滩,“去解决问题。”
人群骚动起来。
“去黑石滩?那不是送死吗!”
“蛟王爷都让河水倒流了!这是神仙发怒!凡人怎么能对抗!”
“不能去啊!会连累我们整个村子的!”
恐惧压倒了短暂的希望,质疑和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用怨恨的眼神看着陈渡,仿佛他才是带来灾祸的根源。
老渔夫也爬起来,拉住陈渡的胳膊,老泪纵横:“陈老弟,算了吧!咱斗不过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陈渡轻轻挣开老渔夫的手,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是涌动的暗流。
“躲不了。”他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它不会停。今天只是倒流,明天呢?等它彻底出来,这运河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祈祷,或者等死。但我必须去。”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对张顺道:“带我去看船。”
张顺看着陈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咬牙:“好!跟我来!”
村里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一部分人瑟缩着后退,最终,只有寥寥几个胆大的,包括之前一起从礁石滩逃出来的两个汉子,跟着张顺和陈渡走向村后系着破旧木船的河汊。
阿青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老渔夫在原地跺了跺脚,最终还是哭丧着脸追了过去。
修补船只,准备火把,收集村里能找到的寥寥几罐火油……整个后半夜,柳湾村的后河汊都亮着零星的火光,伴随着敲打木头和压抑的交谈声。
陈渡亲自动手,将一条相对结实的旧渔船里外检查加固。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不是在准备一场赴死的决战,而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渡亡”准备。阿青在一旁默默帮着递工具,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神却异常坚定。
老渔夫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忙碌的众人,看着墨色天空中那轮逐渐趋于圆满的、泛着不祥红晕的月亮,唉声叹气。
“没用的……都没用的……”他喃喃着,“人怎么能跟龙斗……”
天快亮时,一切准备就绪。两条勉强可用的渔船,几十支浸了油脂的火把,几罐火油,还有一些简单的干粮。
陈渡站在船头,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那一丝鱼肚白。今天是月圆前最后一天。
张顺和另外两个自愿跟去的汉子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阿青也站在船上,紧紧抱着一个装着清水和干粮的包袱。
老渔夫磨磨蹭蹭地走到岸边,看着陈渡,嘴唇哆嗦着:“陈……陈老弟……俺……俺……”
陈渡看向他,眼神里没有责怪,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片了然。
“留下吧。”他说道,“照看好村里人。”
老渔夫如蒙大赦,又羞愧难当,低下头,浑浊的眼泪滴落在泥土里。
陈渡不再看他,拿起长篙,轻轻一点河岸。
渔船离岸,顺着那诡异的、向上游倒流的水势,缓缓驶向河道中心。另一条船紧随其后。
岸上,柳湾村的村民默默地站在高处,望着这两条逆着常理、驶向死亡之地的孤舟,眼神复杂。没有人欢呼,没有人送行,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他们像是在目送着注定无法归来的魂灵。
河水倒流的速度并不快,船行得也算平稳,但那种违背自然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船上每一个人的神经。两岸的景物在缓缓“后退”,死寂的村庄,荒芜的田野,如同展开一幅绝望的画卷。
张顺撑着船,手臂肌肉紧绷,额头上全是冷汗。另外两个汉子紧紧抓着船帮,指节发白。
阿青坐在船头,望着前方茫茫的、逆流而上的河水,忽然轻声开口,像是在问陈渡,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哥,如果……如果回不来了,我们会被河葬吗?”
陈渡撑篙的动作顿了一下,篙尖在水里带起一圈涟漪。他看向阿青,女孩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会。”他回答,声音平静,“这整条河,都是棺材。”
阿青低下头,不再说话。
船行了一整天。越往上游,河水的颜色越发深暗,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败和腥臭的气味也越发浓烈。偶尔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更大的物件——破烂的家具,甚至还有整根的原木,都被这逆流带着,涌向上游,仿佛那里有一张贪婪的巨口,在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黄昏再次降临。
远处的天边,那轮圆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显露出大半轮廓,血红血红的,像一只窥视人间的巨大眼睛。
前方,河道的轮廓渐渐熟悉。
黑石滩,到了。
与上次来时不同,此刻的黑石滩,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和低气压中。黑色的礁石在血红的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那片曾经进行过无数次“河葬”的滩涂,此刻空无一人,只有河水拍打礁石发出的、比往常更加粘稠沉闷的声响。
而在滩涂尽头,那片曾经暗流涌动、吐出污秽的河面,此刻如同煮沸了一般,剧烈地翻腾着墨黑色的泡沫!一个巨大的、直径超过十丈的漩涡正在缓缓形成,中心深不见底,散发出令人心智崩溃的吸力和那股源自“蜃”的、古老而邪恶的恐怖威压!
河眼,已经张开到了极限!
它在等待着月圆之刻,等待着最后的血食,等待着彻底挣脱束缚!
陈渡将船停在距离黑石滩尚有百余步的一处回水湾,这里水流相对平缓。他跳下船,站在冰冷的浅水里,望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漩涡,感受着怀中辟蛟珏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共鸣与灼热。
决战之地,就在眼前。
他回头,看向船上的阿青、张顺等人。
“在这里等着。”他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不要靠近。”
“哥!”阿青跳下船,抓住他的胳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跟你一起去!”
陈渡看着她,摇了摇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这是我的路。”他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终结般的意味。
他转身,蹚着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如今即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黑石滩。
走向他最后的“渡口”。
血月,正一点点爬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