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那句话,像根冰锥子,顺着耳朵眼扎进陈渡脑子里。
——“你……也是……来送河的吗?”
河风刮过黑石滩,带着水腥和隐约的腐味。陈渡没应声,只是看着那老道。老道说完,眼皮就耷拉下去,恢复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话是河风捎来的错觉。
岸上,送葬还在继续。沉默的人群,沉默地将一具具草席包裹的尸身放入水中。扑通,扑通。水花很小,尸体打个旋,就顺着水流走了,连个泡泡都很少冒。
阿青扯了扯陈渡湿透的衣角,声音发颤:“哥,咱……咱走吧?”
这地方,多待一刻都喘不过气。
老渔夫早就想走了,连连点头,手脚并用想从卡住的筏子上爬下来。
陈渡却迈开腿,蹚着水,朝那老道士走去。水很凉,没到他大腿根。黑石滩的石头滑腻腻的,长满了青苔。
他在老道士面前站定。老道士没抬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水面,看着又一具小尸体被放下去。
“道长。”陈渡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老道士像是没听见,枯瘦的手指抠着身下黑色的岩石。
陈渡蹲下身,让自己和老道士差不多高。“刚才,您的话,什么意思?”
老道士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陈渡脸上。那眼神空荡荡的,没什么活气。“送河的,都是苦命人。”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你不是来送亲人的。你身上……有别的味儿。”
陈渡心里一动。是水府的尘土味?还是那金鳞、玉珏残留的气息?
“啥味儿?”他问。
老道士却不答了,又扭头去看河面。“这河,吃不够啊……年年送,年年吃……啥时候是个头……”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河水发问。
陈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黑色的岩石河滩,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狰狞,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暗。这片河湾,回水沱,确实是处理尸首的好地方,水流会把人慢慢带走,不会立刻堵塞下游。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顺了。顺得像是这河,张着嘴在等。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送葬的人群开始稀疏,河滩上的尸首少了一大半。活人脸上的麻木更深,干完了该干的,剩下的就是无尽的空虚和茫然。
有几个汉子抬着最后几具尸体往水边走去。其中一具,草席没裹严实,一只青灰色的手垂落下来,随着抬动的节奏无力地晃动。那手指关节粗大,是个做惯了苦力的手,手腕上似乎还套着个什么东西,暗沉沉的,看不真切。
陈渡的目光扫过那只手,没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被河滩另一头吸引。那里,靠近一片芦苇荡的浅水区,水面上飘着些东西。不是尸体,是些零碎的木头片,破布条,还有几个歪倒的、空了的竹篮子,随着微波晃荡。
像是……之前也有人在这里停留过,匆忙间遗落下的。
他蹚水走过去。水浅,刚过膝盖。靠近了看清,那些木头片是船板的碎片,边缘参差,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撞碎、撕裂的。破布条颜色深暗,浸饱了水,沉甸甸地缠在芦苇杆上。
他弯腰,从水里捞起一块较大的碎木板。木板很厚实,是正经船料,断口处木刺狰狞。他用手指摸了摸断口,又凑近闻了闻。
除了河水淤泥味,还有一股极淡的、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腥气的味道。不是鱼腥,更浓,更沉。
“看啥呢?”老渔夫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缩着脖子,好奇地瞅着陈渡手里的木板。
陈渡没理他,目光落在芦苇深处。那里,水草格外茂密,黑乎乎一团。他拨开挡路的芦苇,往里走了几步。
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不是石头。他用脚拨开淤泥和水草。
半截断桨露了出来。桨柄断裂处,和他手里的木板一样,带着那股奇怪的腥锈味。
不止这一处。再往前,更多的碎片散落在淤泥和水草间。有破碎的陶罐,有撕裂的渔网,甚至还有一只孤零零的、磨破了底的草鞋。
这里,发生过什么。不是送葬,是争斗?还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他想起白色鬼船,想起水府里关于恶蛟“蜃”的记载。心头那根弦,绷紧了。
“哎呀!”老渔夫突然低叫一声,指着不远处的水面,“那……那是啥?”
陈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浑浊的水下,靠近河床的位置,好像有一片区域的颜色不太一样。不是淤泥的黑,也不是水草的绿,而是一种……暗红色。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像是浸染进去的,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探。
“别碰!”
一声嘶哑的低喝从身后传来。是那个老道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几步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几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暗红的水域。
“那地方……碰不得。”老道士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那是……‘河眼’吐出来的渣子。”
河眼?
陈渡的手停在半空。他想起水府卷轴上那个标记,旁边写着的字,轮廓就像个“眼”。
“啥河眼?啥渣子?”老渔夫吓得往后缩。
老道士喘了几口粗气,像是说出这几个字耗了他很大力气。“这运河,不止一个水口……有的通人间,有的通……通那不该去的地方。”他指了指那片暗红,“这底下,就有一个小‘眼’,连着……连着‘它’的巢穴附近。这些……”他目光扫过周围的碎片和暗红水域,“都是‘它’吃剩下,或者嫌弃,从眼里吐出来的……带着‘它’的毒。”
陈渡慢慢直起身。他明白了。这片看似平静的回水沱,这个被用来“送河”的黑石滩,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与恶蛟巢穴相通的“河眼”!那些被送下来的尸体,那些在这里失踪的船只,恐怕……
老道士看着陈渡变幻的脸色,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现在知道,为啥这地方……送河最‘干净’了吧?”
不是水流干净,是这河本身,就在底下张着嘴等着。
一股寒意,比河水更刺骨,从陈渡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之前还以为,“河葬”只是无奈之举。现在看来,这黑石滩,这片河眼,本身就是这运河吞噬生命的一环!是“蜃”筛选血食的餐桌!
那些被送下来的尸体,最终去了哪里?
那些在这里破碎的船只,遭遇了什么?
老道士不再看他,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背影佝偻得像要被风吹倒,嘴里又哼起了那含混的调子:
“走吧……顺着水走……莫回头……”
这一次,陈渡听清了那调子里的绝望。
他站在原地,看着脚下暗红的水域,看着飘荡的碎片,看着远处最后几具尸体被放入水中。
一个新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猛地涌上心头。
如果这底下真有一个“河眼”,能通到“蜃”的巢穴附近……
那它,是不是也能成为一条路?
一条反向的,通往那恶蛟藏身之处的路?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血液奔涌。危险,毋庸置疑。但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抬起头,望向运河下游,目光仿佛要穿透浑浊的河水,直抵那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巢穴。
该走了。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另外两枚辟蛟珏。
然后,或许,他要亲自走一趟这“河眼”,去看看那“河葬”的终点,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转身,蹚水走回筏子旁。阿青和老渔夫都看着他,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恐和疑惑。
“走。”陈渡只说了一个字,用力将卡住的筏子推开。
筏子晃悠悠地,再次漂入主河道的水流中。
离开黑石滩时,陈渡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那片黑色的岩石河滩,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静默无声。只有那个老道士,还瘫坐在水边,像一尊黑色的石像,守着这片吞噬生命的河口。
风中,似乎还飘着他那断断续续的、漏风般的哼唱。
陈渡转回头,看向前方。
水流带着他们,驶向未知的下游。
他摸了摸怀里,那卷轴和金鳞硬硬的还在。
下一个目的地,该去找卷轴上标记的,那个可能存放着另一枚辟蛟珏的地方了。
而黑石滩下的“河眼”,像一颗埋下的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