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渐渐停歇,但笼罩在青云镇政府上空的阴云,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所有在家的镇党委班子成员悉数到场,周国良书记也终于出现,他坐在主位,不停地抽着烟,眉头紧锁,眼袋显得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李双林坐在他旁边,脸色平静,但紧抿的嘴角和镜片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
会议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
周国良掐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县委赵书记亲自到场督处,指示很明确。张万和同志……唉,他个人的问题,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给我们青云镇,给我们整个清源县都抹了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李双林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按照县委的要求,我们必须立刻拿出对相关责任人的初步处理意见。”周国良的语气变得艰难,“李双林同志,作为镇政府主要负责人,对班子成员疏于教育管理,对分管副镇长在‘八小时之外’的违纪违法行为失察,负有主要的……领导责任。”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李双林。有人暗自庆幸这把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有人兔死狐悲,也有人冷眼旁观。
李双林静静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并不平静,心有不甘的握得更紧。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根据《问责条例》和相关规定,”周国良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那是县委办刚传真过来的紧急通知精神,“经镇党委临时动议,并电话请示县委主要领导同意,现提出初步处理建议:建议暂停李双林同志青云镇党委副书记、委员职务,并依法依程序,提请镇人大主席团,暂停其青云镇镇长职务。”
“暂停职务”!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双林的心口。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周国良,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低沉嘶哑:“周书记,各位同志。我接受组织的一切调查和处理。对于张万和同志的问题,我作为镇长,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对此,我深刻检讨。”
他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平静的接受。这份冷静,反而让一些原本心存侥幸或看热闹的人,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是,”李双林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希望组织,也希望在座的各位明白三点。”
“第一,张万和副镇长的死因,县局刑侦和法医还在调查,最终结论尚未得出。在官方权威结论出来之前,任何关于他‘嫖娼’、‘吸毒’的定性和传闻,都是不负责任的,也是对逝者及其家属的二次伤害!”
“第二,我李双林上任仅三天。这三天时间里,我的主要工作是熟悉环境,听取汇报,尚未正式分工。我对张万和同志过往的工作和私人生活,没有任何了解渠道和时间。这一点,组织可以严格审查。”
“第三,”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相信组织,相信纪律,相信法律!我会积极配合县纪委和有关部门的一切调查。同时,我也坚信,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无论是张万和死亡的真相,还是其他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问题的真相!”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青云镇要发展,要真正‘平步青云’,就必须把这些阻碍发展、破坏风气的脓疮,彻底挤干净!”
这番话,掷地有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会议室的沉闷和虚伪。
周国良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在遭受如此不公、近乎毁灭性打击的时刻,他想的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真相,是发展,是挤脓疮!
王猛坐在后排,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李双林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到了他的痛处。
其他班子成员,也神色各异,内心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
“双林同志……”周国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组织的决定,也是……也是无奈之举。你先休息一下,配合调查,相信组织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
“我服从组织决定。”李双林站起身,挺直了脊梁,尽管那个脊梁此刻正承受着千钧重压。他拿起自己那个简单的笔记本和水笔,目光最后扫过这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然后转身,步伐稳重地走出了会议室。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当他走出镇政府大楼时,清晨惨白的阳光刚好穿透云层,照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大院里有早来的干部,看到他出来,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惊愕、同情、鄙夷、躲闪……
李双林统统都视而不见。他径直走向了后排那间属于他的平房宿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李镇长。他成了一个“问题干部”,一个被停职审查、前途未卜的“失败者”。
政治生命,似乎在刚刚开始的瞬间,就被按下了暂停键,甚至可能是停止键。
他打开宿舍门,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喧嚣都隔绝开来。房间里还残留着他昨天熬夜研究资料时留下的气息。桌上,那份《关于青云镇农机站部分固定资产报废处理的申请报告》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镇子,看着远处青源河上氤氲的水汽。
无妄之灾?或许是吧。
但他李双林,从来就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拿起那份农机站报告,从头梳理所有疑点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执拗地响了起来。
他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苏芸。
他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