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堡的合作协议,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强烈地冲击着另一个密切关注星火谷的势力——石岭寨。
与黑山堡那种带着审视与算计的正式接触不同,石岭寨的回应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就在黑山堡使者离开后的第三天,星火谷易市刚刚开市不久,谷口便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十几匹骡马组成的队伍,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在一名虬髯壮汉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谷外。那壮汉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满脸的络腮胡子如同钢针般炸开,说话声如洪钟,隔着老远就能震得人耳膜发痒。
“谢公子!林姑娘!俺石岭寨张猛来了!快出来搭话!”他勒住马缰,也不下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坐在马背上,朝着谷内喊道,气势十足。
赵铁柱第一时间带人拦在了谷口,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张二当家?你带这么多人来,想干什么?”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语气不善。
张猛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哈哈一笑,声震四野:“赵兄弟,别紧张!俺老张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打架的!”他拍了拍身边骡马上驮着的几个大麻袋,“瞧见没?上好的皮子!还有俺们寨子特产的干货、山珍!都是给星火谷的见面礼!”
他目光扫过谷内井然有序的景象和那些精神饱满的护卫队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嚷嚷道:“俺是个粗人,不喜欢你们读书人那些弯弯绕!黑山堡那帮穿鞋的跟你们谈妥了,俺们石岭寨穿草鞋的,也不能落下!赶紧的,叫能做主的出来!”
消息飞快传到议事棚。谢景珩与林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和玩味。这石岭寨二当家张猛,果然如传闻般性情彪悍,直来直去。
“走吧,去见见这位‘实在人’。”谢景珩淡淡道。
两人来到谷口,在易市旁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接待了张猛。张猛这才翻身下马,他走路带风,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他带来的随从则将那些皮货、山珍卸下,堆在一旁,像一座小山。
“谢公子,林姑娘!”张猛抱拳行礼,动作豪迈,“俺老张不会说话,就直说了!你们跟黑山堡那套,俺们寨子学不来!俺们那儿都是山旮旯,没那么多平地种粮食!你就给句痛快话,咋样才能让俺们寨子的弟兄们也多弄点吃的,少饿几天肚子?只要能做到,条件随你开!这些皮子山货,就是定金!”
他这番话,如同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干脆利落,反而让习惯了与黑山堡吴先生那种文绉绉打机锋的林晚,感到一丝新鲜。
林晚与谢景珩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已有计较。她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张二当家快人快语,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我们星火谷也不绕圈子。”
她略一沉吟,道:“贵寨情况特殊,平地稀少,强行推广平原农耕之术,确实事倍功半。若要合作,需因地制宜。我这里有上下两策,供二当家斟酌。”
“哦?快说来听听!”张猛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凑近了些。
“上策,乃‘山地梯田开垦与特种种植法’。”林晚从容道,“我可派懂得山田开垦的匠人,指导贵寨在合适的山坡上,修建能蓄水保肥的梯田,种植耐旱耐瘠的作物,如粟、豆,以及一种名为‘红薯’的高产块茎作物。同时,贵寨山林茂密,可人工培育山菌、种植药材,或在林下缓坡圈养山地鸡禽。此等产出,价值或许更胜粮食,既可自足,亦可拿来与我星火谷或其他势力交换所需。”
张猛听得连连点头,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好!这个好!俺们寨子后山那大片坡地,荒着也是荒着!林姑娘你接着说,下策呢?”
“下策嘛,”林晚目光微闪,“便是由我谷定期向贵寨提供部分粮食或食品,比如耐储存的炒面、肉干,换取贵寨的皮货、山珍、药材等特产。此法简单直接,但贵寨难以掌握根本,终非长久之计。”
“俺选上策!”张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俺懂!俺们石岭寨的汉子,有的是力气,就怕没地方使!林姑娘,你就说,需要俺们做啥?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
“与黑山堡类似,我谷需派专人上山勘察指导,贵寨需保证我人员绝对安全。”林晚提出核心条件,“至于报酬,我不要粮食分成。”
“不要粮食?”张猛一愣,“那你要啥?”
“我要贵寨的这些特产。”林晚指了指那堆皮货山珍,“并且,我希望石岭寨能与我星火谷签订盟约,互通有无,共同维护周边商路畅通。若遇流寇匪患或其他不安定因素,需相互驰援,互为犄角。”
她不要直接的粮食,而是要资源,还要一个军事上的潜在盟友!这条件,既解决了石岭寨粮食不足无法分成的难题,又将双方的利益更深度地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安全互助网络。
张猛瞪着眼睛,摸着下巴上的虬髯,琢磨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痛快!林姑娘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心思通透,格局也大!没问题!这事俺老张就能代表寨主答应了!以后星火谷的事,就是俺石岭寨的事!谁敢在这一亩三分地跟你们过不去,先问问俺们弟兄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相比与黑山堡那份文绉绉、充满了条款细节的章程,与石岭寨的盟约,就在张猛这豪气干云的笑声和拍胸脯的保证中,以一种更粗犷、更带有江湖义气色彩的方式,迅速达成。双方甚至没有签署复杂的文书,只是击掌为誓,便定下了这攻守互助的约定。
送走心满意足、带着星火谷派遣的勘察小队出发的张猛,看着那十几驮沉甸甸的皮货山珍,赵铁柱咧开大嘴,用力拍了拍身边一个队员的肩膀:“嘿!这莽汉倒是实在人!这些东西,正好!眼看入秋了,给大伙儿添置冬衣、改善伙食,都指望它们了!”
星火谷众人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与黑山堡的合作打开了技术输出的局面,与石岭寨的盟约则带来了实实在在的资源和一道安全屏障。这无疑是当前形势下,最好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与乐观的氛围之下,一条阴险的毒蛇,正吐着信子,悄然潜入。前朝余孽并未因陈远的失败和星火谷与两地关系的缓和而放弃,反而因为星火谷展现出的越来越强的生命力和潜力,感到了更深的忌惮与贪婪。他们改变了策略,从直接的技术窃取,转向了更隐蔽、更恶毒的心理战和舆论攻势。
几天后,一些看似无意、实则包藏祸心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开始在星火谷内外,以及与之有联系的流民、山民中悄然散播。传播这些流言的,是一些面目模糊、行踪不定的“行脚商人”或“流浪匠人”。
“听说星火谷跟黑山堡合作了?嘿,与虎谋皮啊!你们是不知道黑山堡主当年是怎么上位的,心狠手辣,连自己亲兄弟都……跟这样的人合作,能有好下场?到时候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石岭寨那群莽夫就更靠不住了,有奶便是娘,今天能跟星火谷称兄道弟,明天别人给点好处,说不定就能调转枪头!”
“要我说啊,这星火谷什么都好,就是这主事的……太年轻,还是个女子。这决策,万一感情用事,或者被人蒙蔽,岂不是把大家都带到沟里?”
“你们没觉得奇怪吗?那林晚一个孤女,以前在村里也没见多大本事,怎么逃荒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又是找水,又是弄出那么多新奇玩意儿?别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子,或者背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势力吧?现在看着是好,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反噬,连累所有人……”
这些流言,阴险至极。它们并非空穴来风的诬蔑,而是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担忧、固有的偏见以及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它们质疑林晚的决策能力(因为她是女子),离间星火谷与盟友的关系(渲染黑山堡的凶残和石岭寨的不可靠),甚至影射林晚能力的来源(暗示邪术或危险背景),其目的,就是要从内部瓦解星火谷的凝聚力,动摇林晚的威信,制造猜忌与恐慌。
起初,这些流言只是如同水底暗流,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大多数星火谷民对带领他们走出绝境的林晚和谢景珩抱有绝对的信任和感激。然而,谣言如同苔藓,一旦有了潮湿的土壤,便会悄无声息地蔓延。
林晚最先察觉到异样。她敏锐地感觉到,一些原本熟悉的目光,偶尔会带上几分迟疑和探究。在去纺织工坊的路上,会有妇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她过来便立刻散开,脸上带着不自然的表情。就连一向与她亲近的孙春花,也几次欲言又止。
“春花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林晚终于在一个午后,拦住了准备去教习新妇纺线的孙春花,直接问道。
孙春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将林晚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担忧:“林晚妹子,外面……外面有些不好听的闲话。说你……一个女子掌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容易被人哄骗……还说咱们跟黑山堡、石岭寨合作,是与狼共舞,迟早要吃亏……还、还有人说你……”她似乎难以启齿,咬了咬牙,才继续说道,“说你那些本事来得太蹊跷,怕不是……不是什么正道来的……让你……别往心里去。”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些污蔑和质疑,林晚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和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住孙春花冰凉的手,感激道:“谢谢你,春花姐,告诉我这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这些鬼蜮伎俩。”
话虽如此,回到自己的小屋后,林晚的心情依旧沉重如铅。她知道,这些流言的危害性极大。它们攻击的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作为领导者的根基——信任。若放任不管,让猜忌的种子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迟早会酿成大祸。
她立刻找到了谢景珩,将孙春花的话和自己的担忧尽数告知。
谢景珩听完,原本平和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寒意,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用这些下作手段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确是前朝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一贯的伎俩。”
“他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林晚蹙紧眉头,感到一阵无力,“动摇我的威信,离间我们与盟友的关系。这种谣言,辟谣反而容易越描越黑。”
“不错。”谢景珩走到窗边,望着谷中看似平静的景象,眼神深邃,“人心如水,易导难堵。公开驳斥,正中他们下怀,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扩大了谣言的影响。”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他们诋毁?”林晚走到他身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怒。她自问为这个山谷呕心沥血,却要承受如此恶意的中伤。
谢景珩转过身,看着她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心中那股冰冷的杀意悄然融化,被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取代。他抬起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自然而轻柔。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她的皮肤,却像带着电流,让林晚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眼中那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定在了原地。那里面有冰冷的杀意,有睿智的权衡,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温柔。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行动与铁证。他们想在暗处散播阴影,我们便……让阳光照进去。”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肩头,轻轻按了按,仿佛要将力量和信心传递给她。
“他们散播谣言,我们便制造‘事实’!不仅要粉碎这些污蔑,更要顺藤摸瓜,将藏在暗处的毒蛇,连根拔起!”
一个凌厉的反击计划,在他深邃的眸中,逐渐清晰成形。风雨欲来,但星火谷的灯火,绝不会被这阴沟里的邪风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