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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听见王夫人唤他,忙往前边赶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会甄夫人。宝玉心里早惦记着甄宝玉的事,自是欢喜,忙换了衣裳,跟着王夫人前往。到了甄府,见其家中布置与荣宁二府相差无几,甚至有一两处更为精致。细问之下,果然有个宝玉,年纪、性情竟与自己一般无二。甄夫人热情留席,宝玉在那里耽搁了一日才回来,这才真真切切信了世上竟有另一个 “自己”。晚间,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席面,请了名班大戏,款待甄夫人母女。过了两日,甄家母女便不辞而别,回任上去了,此事暂且不表。

这日,宝玉见湘云的病渐渐痊愈,便动身去看黛玉。恰逢黛玉刚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见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黹,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指尖碰了碰她的胳膊:“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了?” 紫鹃抬头,嘴角带着笑意:“好些了。” 宝玉松了口气,抬手抚在胸口:“阿弥陀佛!可算好了。” 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鲜事!” 宝玉笑道:“这叫‘病笃乱投医’嘛。” 一面说,一面见紫鹃只穿了件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套着青缎夹背心,便伸手在她肩上摸了摸,指尖微凉:“穿这么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如今时气不好,你再病了,可就更难办了。” 紫鹃闻言,身子往后挪了挪,收起针线站起身:“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那些混帐行子背地里不知怎么说你呢,你总不留心,还和小时候一般行径,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许和你说笑,你近来没瞧见她都远着你吗?” 说着,便携了针线进了别房。

宝玉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心口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指尖攥得发白,只愣愣地瞅着面前的竹子,发起呆来。恰逢祝妈来挖笋修竿,他便怔怔地走出潇湘馆,魂魄像丢了一半,心无所依,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滚落。这般呆坐了足有五六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回来,路过此处,忽瞥见桃花树下石上坐着一人,手托腮颊,不是宝玉是谁。雪雁眉头微蹙,心里嘀咕:“怪冷的天,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有残疾的人都容易犯病,难道他犯了呆病?” 一边想,一边走过去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猛地抬头,看见雪雁,眼神躲闪:“你又来寻我做什么?你难道不是女儿家?她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找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闷闷地回了潇湘馆。

黛玉还没醒,雪雁将人参交给紫鹃,顺口问道:“姐姐,太太在做什么呢?” 紫鹃接过人参:“也歇中觉呢,让你等久了?” 雪雁笑道:“可不是,我在下心房和玉钏儿姐姐说话,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叫我,说她给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跟她的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她们自己也有衣裳,怕是舍不得穿去脏地方,才借别人的,我便推说衣裳都由你收着,得回姑娘,姑娘病着,怕误了她出门,让她再转借别人。” 紫鹃笑道:“你这小东西倒机灵,把担子推到我和姑娘身上,叫人怨不着你。她这会子走了吗?” 雪雁道:“这会子该走了。” 紫鹃点点头,雪雁忽然想起一事,眉头皱起:“姑娘还没醒呢,不知是谁给了宝玉气受,他坐在桃花底下哭呢。” 紫鹃心里一紧,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嘱咐雪雁好生听候:“若姑娘问我,就说我马上回来。” 说着,快步出了潇湘馆,一径寻到宝玉跟前,嘴角带着歉意的笑意:“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也是为大家好,你怎么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哭,真要作出病来唬我?” 宝玉忙抹了抹眼泪,鼻尖通红:“谁赌气了!我听你说的有理,想着你们既这么说,别人想必也这么想,将来渐渐都不理我了,心里实在难受。” 紫鹃便挨着他坐下,宝玉侧头看她:“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我坐?” 紫鹃道:“你都忘了?前几日你和姑娘正说话,赵姨娘一头闯进来,我才听见她不在家,正想问你一事。前日你和姑娘说‘燕窝’二字就歇住了,我正想着问你呢。” 宝玉松了口气,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居,吃燕窝又不能间断,总向她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说,我已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如今我听见每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够了。” 紫鹃心里一暖,笑道:“原来是你说了,怪不得老太太忽然想起送燕窝来,多谢你费心。”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姑娘的病就好了。” 紫鹃随口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像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浑身一震,眼睛瞪得溜圆:“谁?往哪个家去?” 紫鹃淡淡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呀。”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姑父姑母都没了,无人照看,才来这里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 紫鹃冷笑一声,语气平静:“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人口多,难道别人家就只有一父一母,房族中再无人了?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过一辈子?林家虽穷,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女儿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她送你的,都打点出来还她,她也把你送她的都打叠好了。”

宝玉听了,脸色瞬间惨白,眼珠直直的,嘴角边津液顺着下巴往下淌,竟浑然不觉。紫鹃正要看他如何回答,忽听晴雯走来,高声道:“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你在这里!” 紫鹃忙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快拉他去罢。” 说着,自己便转身回潇湘馆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伸手拉住他的手,一直拉回怡红院。袭人见他这般模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忙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更觉他两个眼珠发直,手脚冰凉,叫他也不答应,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回贾母,先差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宝玉半日,问他几句话毫无回应,伸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又在他嘴唇上方的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掐出深深的指印,宝玉竟也不觉疼。李嬷嬷 “呀” 的一声,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捶床捣枕:“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 袭人本指望她有办法,见她这般哭闹,也信了宝玉不中用,忍不住哭起来,晴雯忙拉着她:“你老人家先别哭,快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不然就真耽误了!”

晴雯把方才紫鹃和宝玉的对话说了一遍,袭人听了,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潇湘馆跑,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胸口剧烈起伏,带着哭腔:“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快去瞧瞧他,他都快死了!李妈妈掐他也不疼,放声大哭说不中用了,你快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眼角挂泪,举止大变,心里一慌,手里的药碗险些摔落,忙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定神,眼泪直流:“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说他已死了大半个了,只怕这会子都没气了!”

黛玉一听,只觉天旋地转,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尽数呛出,抖肠搜肺地剧烈咳嗽起来,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前替她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开紫鹃,声音发颤:“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向来把顽话当真。” 黛玉咳着道:“你说了什么,趁早去解说,他或许还能醒过来。” 紫鹃听说,忙下床,跟着袭人往怡红院赶去。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早已闻讯赶来,一屋子人乱作一团。贾母一见紫鹃,眼内像要冒火,厉声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吓得膝盖发软,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是几句顽话。” 话音刚落,宝玉忽的嗳呀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众人一见,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贾母伸手就要拉紫鹃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的手,死也不放,哭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之下,才知是紫鹃说 “要回苏州” 的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抹了抹眼泪:“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句顽话。” 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伶俐,也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哄他做什么?” 薛姨妈忙劝道:“宝玉本就心实,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姊妹两个一处长大,比别人更亲厚,热刺刺说一个要走,别说他是实心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姨太太只管放心,吃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来瞧宝玉。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进来瞧瞧。” 宝玉一听 “林” 字,顿时满床闹起来,手脚乱蹬:“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了,快打出去!” 贾母忙道:“打出去,打出去!” 又忙安慰:“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 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 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你们也不许提‘林’字,好孩子们,听我的话!” 众人忙连声答应,憋得不敢笑。一时宝玉瞥见十锦格子上陈设的金西洋自行船,指着乱叫:“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人拿下来,袭人递给他,宝玉便紧紧掖在被中,破涕为笑:“可去不成了!” 一面说,一面仍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满屋子人,忙上前给贾母请安,然后握住宝玉的手诊脉。紫鹃站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王太医诊了一回脉,起身道:“世兄这症是急痛迷心,系痰迷之症,因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不算太重。”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别背药书!” 王太医躬身笑道:“不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 贾母道:“果真不妨?” 王太医道:“实在不妨。” 贾母道:“既如此,快去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备上等谢礼让宝玉亲自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连声说 “不敢”,竟没听见后面的戏语,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按方煎药服下,宝玉果然比先安静了些,只是仍不肯放紫鹃,生怕她回苏州。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派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得知宝玉的情形,心里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他与黛玉亲密也是常情,倒没疑到别的事上。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才回房,一夜仍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着宋嬷嬷等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黛玉已去,就是喊有人来接,每回都得紫鹃安慰半晌才罢。贾母又命人按方服用祛邪守灵丹、开窍通神散等秘制药物,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宝玉渐渐好转。他心里明白,却恐紫鹃真的回去,有时故意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起也着实后悔,日夜辛苦照料,毫无怨意。袭人等见宝玉好转,心安神定,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风就是雨,往后可怎么好。” 此事暂且按下。

此时湘云的病已痊愈,天天过来瞧宝玉,见他清醒了,便把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听,引得宝玉伏枕而笑。他起先竟全然不记得,听人说罢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 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谁料你就认真了。” 宝玉道:“你说的有情有理,怎么是顽话?” 紫鹃笑道:“那些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什么亲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便是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的。” 宝玉道:“便是老太太放,我也不依。” 紫鹃笑道:“果真不依?只怕你过二三年娶了亲,眼里就没人了。” 宝玉一听,眼睛瞪得溜圆:“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怎么那么疼她?” 宝玉笑道:“人人说我傻,你比我更傻,琴姑娘已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真定下她,我还能是这个模样?先前我发誓砸那通灵宝玉,你也没劝我,说我疯了,如今我才好了,你又来怄我。”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眼泪又滚下来:“我只愿此刻就死了,把心迸出来让你们瞧瞧,然后连皮带骨化成灰,灰再化成烟,被大风刮得四散,这才干净!” 紫鹃忙捂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泪,笑道:“你别着急,我原是心里着急,才来试你的。” 宝玉诧异:“你又着什么急?” 紫鹃道:“我不是林家的人,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她待我极好,比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离不开。我愁她若要走,我若跟去,便弃了本家;若不跟,又辜负了我们的情分,所以才设这谎话问你,谁知你竟傻闹起来。” 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你才是傻子,从此别愁了,我告诉你: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盘算。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来问候。” 宝玉道:“难为他们,我才睡下,不必进来。” 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姑娘了。” 宝玉道:“正是,我昨日就想叫你去,偏忘了,你快去吧。” 紫鹃便打叠铺盖妆奁,宝玉笑道:“我见你文具里有三两面镜子,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出门带着也轻巧。” 紫鹃只得留下,先命人送东西过去,然后别了众人,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这般光景,病症又添了几分,多哭了几场。今见紫鹃回来,忙问缘由,得知宝玉大愈,便遣琥珀回贾母处。夜间人定后,紫鹃宽衣卧下,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走,就那样疯起来。” 黛玉沉默不语。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晓。” 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累,趁这会子不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替你愁了这几年,你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老太太还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能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不得趁心如意。公子王孙虽多,哪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便是天仙也不过三夜五夕就丢在脑后,甚至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若娘家有人有势还好,像你这样,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能凭人欺负。‘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是明白人,岂不知这个道理?” 黛玉道:“你这丫头今儿疯了?去了几日竟变了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了你,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让我吃亏?” 说着,便自睡了。黛玉口内虽这般说,心内却伤感不已,待紫鹃睡熟,便默默哭了一夜,至天明才打了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吃了些燕窝粥,贾母等便亲自来看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众人都备了祝贺之礼,黛玉也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薛姨妈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未曾前去。散戏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回,才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接连忙了三四天才完备。

薛姨妈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虽家道贫寒,却是钗荆裙布的好女儿,便想给薛蟠为妻。但薛蟠素习行止浮奢,恐糟蹋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忽想起薛蝌尚未娶妻,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便与凤姐商议。凤姐叹道:“姑妈素知我太太有些左性,这事等我慢慢图谋。” 后来贾母来看凤姐,凤姐便把薛姨妈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她必依。” 回到房内,即刻命人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一想,薛家根基不错,现今富足,薛蝌生得又好,还有贾母作保,便顺水推舟应了。贾母十分欢喜,忙命人请薛姨妈来,二人见面,说了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告诉邢忠夫妇,他们本是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称妙。贾母笑道:“我爱管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不知能得多少谢媒钱?” 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纵抬来十万银子,只怕老太太也不希罕。但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帮着料理才好。” 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 说着,便命人叫尤氏婆媳过来,告诉她们原故,二人忙道喜。贾母吩咐:“咱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你替我在当中料理,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 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忙命写了请帖补送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凡事都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好说,这且不表。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想接岫烟出去住,贾母道:“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姨太太和她大姑、小姑相处,正好亲香。” 邢夫人才罢。

薛蝌与岫烟前次途中曾见过一面,二人心中皆甚如意。只是邢岫烟比先时拘谨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随意闲话,又兼湘云爱取戏,更觉不好意思。幸她知书达礼,虽有女儿身分,却不佯羞诈愧、轻薄造作。宝钗自见她时,便知她家业贫寒,父母又是酒糟透之人,对女儿并不上心,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并非真心疼爱。岫烟为人雅重,迎春又是个有气的死人,连自己都照管不全,如何能顾到她?闺阁中家常需用之物,岫烟常有亏乏,却从不与人张口。宝钗便暗中体贴接济,也不敢让邢夫人知道,恐她多心说闲话。如今竟作成这门奇缘,岫烟心中先喜宝钗,而后才喜薛蝌,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称。

这日宝钗来看黛玉,恰值岫烟也来,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她到跟前,一同走到一块石壁后,指尖碰了碰她的衣袖:“这天还冷得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衣?” 岫烟低头不答,指尖绞着衣角。宝钗便知有缘故,又笑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给?凤丫头如今也这般没心没计了。” 岫烟道:“月钱倒没误日子,只是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说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搭着用就使。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那些妈妈丫头哪个省事、哪个嘴不尖?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多使她们,过三五天,倒得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不然就给我脸色看。一月二两银子本就不够,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把绵衣服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偏梅家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倒好商议你的事。如今不先定了琴儿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这倒是件难事。再迟两年,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着性子,千万别自己熬煎。不如把那一两银子也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们尖刺就让他们尖刺,听不过就走开。倘或短了什么,别存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并不是作亲后才这样,你一来咱们就好,怕人闲话,打发小丫头悄悄告诉我就是了。” 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她裙上的碧玉佩:“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道:“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她见人人都有,独你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这是她聪明细致之处。但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是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用的,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如今不比从前,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到了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总要从实守分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般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话了,她好意送你,你不佩着,她岂不疑心?我不过偶然提到,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又答应了,问:“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当票叫丫头送来,我悄悄取出来,晚上再给你送去,早晚好穿,不然受了风寒事大。你当在哪个当铺了?” 岫烟道:“叫‘恒舒典’,在鼓楼西大街。” 宝钗笑道:“这倒闹到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倒要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 岫烟听说,才知是她家的当铺,脸颊一红,笑了笑,二人便分开了。

宝钗往潇湘馆来,恰逢薛姨妈也来看黛玉,正说闲话。宝钗笑道:“妈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宝玉和黛玉,如今瞧他二人都好了,我也放心了。” 黛玉忙让宝钗坐了,笑道:“天下的事真出人意料,怎么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了一门亲家。”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用一根红丝把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终久也能作夫妇。这事儿都出人意料,便是父母本人都愿意,年年在一处,以为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也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还不知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笑道:“惟有妈,说话就拉上我们。” 一面说,一面伏在薛姨妈怀里撒娇:“咱们走罢。” 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就撒娇。” 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的头发,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事幸亏她开我的心,我见了她,多少愁都散了。” 黛玉听了,眼圈一红,流泪叹道:“她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钗笑道:“妈瞧她轻狂,倒说我撒娇。” 薛姨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 又摩娑着黛玉的手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伤心,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和亲哥哥,这就比你强。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少,说歹话的多,不说你无依无靠该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也跟着趋炎附势。”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就是假意疼我。” 薛姨妈道:“你不厌我,认了才好。” 宝钗忙道:“认不得的。” 黛玉道:“怎么认不得?” 宝钗笑问:“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给兄弟。” 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 说着,便和薛姨妈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撒娇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 薛姨妈忙搂起她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她是顽你呢。” 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把黛玉给宝玉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够上来要抓她,笑道:“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笑着劝解,用手把二人分开。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都怕你哥哥糟蹋了,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黛玉这样的好孩子,我更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宝琴说给宝玉,偏生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一个去’,虽是顽话,细想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生得又好,外头说亲断不中意,不如竟把黛玉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到后来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脸颊通红,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 紫鹃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是催着你姑娘出阁,你也好早些寻个小女婿。” 紫鹃听了,脸颊一红,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 说着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 后来见紫鹃臊得跑了,也笑起来:“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倒也不差,闲了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作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 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扬着笑道:“这是个帐篇子?” 黛玉接过来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 宝钗忙一把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岫烟方才说的当票,忙折起来。薛姨妈忙问:“那必定是哪个妈妈的当票失落了,回来急着找,你从哪里得的?” 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 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当票子也不知道。” 薛姨妈叹道:“怨不得她,侯门千金,年纪又小,哪里知道这个,哪里见过这个?便是家下人有,她也见不着。别笑她呆子,便是你们家的小姐们见了,也都成呆子。” 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便是宝玉常在外头走,只怕也没见过。” 薛姨妈忙把当票的原故讲明,湘云、黛玉听了才笑道:“原来如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 众人笑道:“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 薛姨妈又问湘云是哪里拾的,湘云刚要说话,宝钗忙道:“是一张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 薛姨妈信以为真,便不再问。一时人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 薛姨妈起身去了。

屋内无人时,宝钗才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递与莺儿,莺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偷着拿出来,竟不认得,知道你们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黛玉忙问:“邢妹妹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会到你手里?” 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便把方才邢岫烟的事都告诉了二人。黛玉听了,眼圈一红,叹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史湘云一听,胸口起伏,动了气:“等我问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 说着就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她,笑道:“你又发疯了,快坐下。” 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个抱不平才好,偏你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湘云道:“既不叫我问,明儿把邢妹妹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岂不好?” 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 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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