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树林中,只有尘夜微弱而执拗的哀求声在回荡。
三道黑衣身影静立原地,如同凝固的雕像,再未出手。高空中的观察者也悄然收起了那枚记录着一切的留影玉简,目光沉静地落在下方那个几乎被鲜血浸透、气息奄奄却仍挣扎着抬起头的少年身上。
为首的“黑衣人”凝视着尘夜。少年浑身浴血,如同破碎的玩偶,生命之火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然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暴怒与恐惧早已被一种近乎剔透的纯粹所取代——只剩下对至亲安危深入骨髓的担忧。
那股守护的意志,竟比他先前爆发的杀意更加纯粹、更加坚韧,也……更加令人心惊!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为首者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阴冷戏谑,转而变得沉稳厚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够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林间的死寂,也惊醒了尘夜濒临涣散的神志。
在尘夜涣散而惊愕的目光聚焦下,为首的黑衣人抬手,干脆利落地摘下了脸上那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中年面庞。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号令千军的威严。
但此刻,那锐利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由衷的赞许。
紧接着,“嗤啦”两声轻响,另外两名黑衣人也抬手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两张同样坚毅、却年轻许多的面孔,此刻脸上挂着温和甚至略带歉意的笑容。
更奇异的是,随着面具的摘下,他们身上那股刻意营造的、阴冷污秽的“影蚀门”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中正平和、带着铁血肃杀之气的精纯灵力波动——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力量本源!
高空中的身影也如同落叶般无声飘落,正是那位手持玉简的凌卫首领。他收起玉简,看向尘夜的目光中,同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认可与欣赏。
“你……”尘夜彻底懵了。身上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反转冲淡了不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上一刻还是生死仇敌,下一刻却……
“自我介绍一下,”
摘下面具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到尘夜面前,毫无居高临下之意,反而自然地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尘夜狼狈的脸庞,语气郑重,字字清晰:“吾乃云州城主凌峰大人麾下,凌卫统领,方战。”
他侧身示意,“这两位是我的副手。而这位,”他指向刚落地的首领,“是凌卫观察使,负责记录此次考验。”
方战顿了顿,迎着尘夜茫然的目光,道出了真相的核心:“我们奉城主凌峰大人之命,对你进行一场‘考验’。”
尘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城主府?!凌峰?!考验?!
“考验……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
“考验你的心性、担当、勇气,”
方战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如炬地扫过尘夜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左肩血肉模糊却诡异地在缓慢愈合,骨骼似乎并未真正碎裂;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位置精准地避开了所有要害。
他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补充道,“……以及,你在绝境之中所展现出的,那份令人惊叹的战斗本能!”
他心中默念:至于这场考验最初的起因……与城主大人是个究极女儿奴有关,但关乎城主大人的面子,还是不提为好。
方战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郑重:
“尘夜,你很好!非常之好!”
“面对远超自身境界的强敌,明知是必死之局,亦敢拔刀亮剑,无畏无惧!”
“身陷绝境,筋骨寸断,意志却坚如磐石,心念至纯,唯念守护!”
“更能在生死搏杀间,将那份潜藏的本能与韧性激发到极致!此等表现,实乃罕见!”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木质发簪,样式与尘铃平日所戴的那支一模一样,脸上露出宽慰而真诚的笑容:
“至于你妹妹尘铃姑娘,她自始至终都在云尘灵舍的静室中安然修炼,她毫发无伤,甚至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发簪是新买来的里的小玩意儿。”
接着,他又拿起那块让尘夜心胆俱裂的染血黑色裙角碎片,在尘夜面前晃了晃,笑容带着一丝促狭和歉意:
“至于这个嘛……上面的气息,是城主大人以血脉秘术模拟的凌愫雪大人的一丝本源灵力波动,并非真正的衣物碎片。染的血……咳,是妖兽的血浆。实在抱歉,让你担心了。”
说完,他随手将那“罪魁祸首”的碎片丢在地上,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瓶,拔开瓶塞,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碧绿欲滴、散发着浓郁沁人药香的丹药。那丹药表面似乎还有细微的灵光流转。
“这是城主府秘库所藏的‘青玉生肌丹’,对内腑伤势、筋骨破损、血肉灼伤有奇效。”
方战将丹药递到尘夜唇边,语气诚恳,“服下它,配合灵力引导,伤势很快就能稳定恢复。此番考验,方式激烈,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但你的表现,赢得了我方战,以及在场所有凌卫弟兄的尊重!”
尘夜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散发着诱人药香的碧绿丹药,又茫然地看了看旁边两位副手脸上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敬佩的笑容,再低头看看自己满身血污、剧痛钻心的狼狈模样,以及地上那被随意丢弃、此刻显得无比可笑的“染血衣襟”……
轰——!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荒谬绝伦、后怕战栗以及最终如释重负的巨大情绪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堤坝!
他张了张嘴,想愤怒地质问“你们凭什么?!”,想嘶吼发泄心中的憋屈,但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只化作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和彻底的脱力感——
眼前骤然一黑!
尘夜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似乎隐约听到了方战那带着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的声音:
“啧,这小子……心弦绷得太紧,骤然放松就扛不住了。快,把丹药给他喂下去!小心点!”
意识回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深海中挣扎出来,尘夜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本能地想要坐起,却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别动。”
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尘夜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那位负责记录的凌卫观察使正盘坐在他身侧,手掌虚按在他胸口。
一股温和而精纯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涌入他体内,引导着丹药磅礴的药力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和内腑,同时也在缓慢愈合着那些狰狞的外伤。
观察使对上尘夜的目光,眼中满是真诚的赞许:“方战他们几个莽夫,下手没个轻重,差点玩脱了。我除了记录,也兼修疗伤功法。丹药已经给你喂下去了,现在用灵力帮你催化药力,加速恢复。”
尘夜的目光越过观察使,望向不远处。方战和那两位副手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明显的尴尬和歉意,见他望来,纷纷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显然也意识到之前的“考验”实在太过逼真、下手太重了。
尘夜心中顿时涌起万般滋味——愤怒、委屈、无奈、庆幸……最终化为一片复杂的苦涩。他下意识地用力捏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随即,他又缓缓地、无奈地松开了拳头。
实力!
一切都是因为实力!
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地“考验”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弱小到对方可以轻易地重伤他,也能轻易地救治他。
如今对方肯放下身段道歉、疗伤,甚至表达尊重,已是天大的“恩赐”和“看得起”他这个炼体二层的小修士了。
这残酷的现实,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他刺痛。
“我妹妹的气息,”
尘夜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冷静的质问,“你们是怎么模拟得如此相似的?还有,我返回云尘灵舍时,拼命呼喊她,为何静室毫无反应?万宝阁的令牌为何也联系不上凌愫雪?”
这是他最大的疑惑,妹妹从未在外显露修为,那气息却如此逼真;若妹妹真在静室,他的呼喊不该被隔绝。
“无法联系,问题出在这东西上。”观察使闻言,抬手一招。只见四杆不起眼的灰色小旗从树林边缘的泥土中飞射而出,落入他掌心。旗面上刻满了细密的阵纹。
“‘断灵匿踪阵旗’。我们四人一直持此旗,在你周身一里范围内布下结界。此阵不仅能隔绝一切传讯波动——无论是你的贵宾令牌,还是静室门上的沟通凹槽,甚至连声音……”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歉意,“你在静室外呼喊妹妹的声音波动,也被这阵法精准地隔绝、吸收了,根本传不进静室分毫。”
“至于你妹妹的本源气息,”
观察使笑了笑,解释道,“这更简单。让那个看守云尘灵舍的卢少松,随便找个‘阵法维护’、‘灵气检测’之类的理由,去敲你妹妹静室的门。只要她开门应答,卢少松身上携带的‘摄灵珠’便能瞬间摄取一缕她逸散的气息。
那小子被发配到云州城这灵气稀薄之地,给点灵石好处,他巴不得能办点事讨好城主府。”
尘夜听得嘴角一阵抽搐,心中只剩下无语的荒谬感。为了这场“考验”,城主府连这种专门用来坑人的奇葩阵旗都动用了,甚至还收买了云尘灵舍的看守……这手笔,这算计!
他彻底没了脾气,也无力再争辩什么。无奈地闭上眼,任由那温和的灵力引导着药力在体内流转,默默等待身体恢复行动能力。
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灵力在体内温和流淌的细微嗡鸣。尘夜透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望着那斑驳破碎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
这场惊心动魄、险些让他丧命的“考验”,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然而,尘埃落定之后,留下的并非轻松,而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的认知——
弱小,即是原罪。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连自己的命运,甚至至亲的“安危”,都只能由他人摆布、考验!
变强!
必须更快、更强、更彻底地变强!
强大到足以守护自己珍视的一切,强大到无人再敢轻易“考验”他的底线!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他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感受着体内缓慢修复的伤痛和奔腾的药力,默默地、无比坚定地再次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