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竹风院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给冰冷的青石地面和斑驳的院墙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院中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阴影,如同守护着这片小小天地的巨人。
凌霄牵着小天的手,踏着夕阳的碎金回到小院。小家伙玩得尽兴,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沾着一点不知从哪儿蹭来的灰土,鹅黄色的裙摆也蹭上了几道泥痕。她的小挎包瘪下去不少,显然那些“宝贝”草药粉和小点心都分享给了她的新朋友们。虽然有些疲惫,但那双大眼睛依旧亮晶晶的,闪烁着满足和快乐的光芒。
推开院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食物热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院子中央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简单的饭菜,还冒着丝丝热气。李红袖正背对着院门,站在水井边,似乎刚洗漱完毕,正用一块布巾擦拭着额角和脖颈的水珠。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象征身份的靛蓝劲装,穿着一件料子稍软些的深灰色常服,少了些冷硬的棱角,身形在暮色中显得颀长而……放松?
听到动静,李红袖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夕阳的暖光恰好落在她侧脸上,勾勒出她清俊却略显冷硬的轮廓。她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警惕扫过院门,当看到是凌霄母女时,那丝警惕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的视线在小天那沾着灰土却笑容灿烂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落回凌霄脸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她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这份沉默,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往日的尴尬或紧绷。仿佛经过这些时日的“同居”生活,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正在悄然形成——她们回来了,饭已备好,仅此而已。
“哇!好香!”小天吸了吸小鼻子,立刻松开了凌霄的手,像只小馋猫一样扑向石桌,踮着脚去看桌上的饭菜,“爹!你做的吗?”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李红袖被问得一怔,擦拭水珠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她抿了抿唇,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厨房。” 言下之意,是厨房送来的,不是她做的。
“哦。”小天有些小失望,但很快又被饭菜的香气吸引,注意力转移了。
凌霄看着李红袖那副“与我无关”的撇清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这别扭鬼,连承认关心一下晚饭都不肯。
三人围坐在石桌旁吃饭。气氛比最初几日缓和了许多,虽然依旧算不上热络,但至少不再弥漫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小天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午的见闻——她如何帮小石头处理手上的冻疮,如何教小豆芽认驱蚊的艾草,阿土哥哥的腿伤好多了,还有那个坏蛋二狗子被痒痒粉教训的糗样……小家伙说得眉飞色舞,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成就感。
李红袖默默地吃着饭,动作依旧带着军人般的利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没有插话,只是偶尔在小天说得特别兴奋时,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女儿神采飞扬的小脸,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角,漾开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当小天提到“少帮主是好人,帮我们赶走过泼皮”时,李红袖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微垂的眼睫却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凌霄则一边细心地替小天布菜,擦去她嘴角的饭粒,一边含笑听着。她的目光时不时会掠过李红袖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她能感觉到,李红袖在听,在关注。那份沉默的关注,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这让她想起阿土的话,想起底层那些朴实的评价,心头那丝对李红袖的认知偏移,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饭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点点繁星开始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闪烁,如同细碎的钻石。夜风带着西湖水汽的微凉,拂过小院,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带来草木的清香。
凌霄在廊下点了一盏防蚊的艾草灯,橘黄色的柔和光晕驱散了小片黑暗,也吸引了零星几只飞蛾。她坐在竹椅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细看,目光放空地落在院中那摇曳的树影上,思绪有些飘远。
小天洗漱完毕,换上了柔软的白色小寝衣,像只刚出笼的小包子,带着一身清新的皂角香气,哒哒哒地跑到凌霄身边,熟练地往她怀里钻。
“娘亲,讲个故事吧?”小家伙仰着小脸,大眼睛在灯光下如同浸水的黑葡萄,满是期待。
凌霄放下书,伸手将女儿柔软的小身子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带着清香的发顶,声音温柔:“好,小天想听什么故事?”
“嗯……”小天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娘亲,讲讲爹以前的故事好不好?爹以前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么厉害?她是不是打过很多坏人?”
凌霄微微一怔。讲李红袖的故事?这倒是她未曾预料的。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院中。
李红袖并未回西厢。她独自一人站在院子的角落,背对着廊下的灯光,面朝着院墙的方向。月光勾勒出她颀长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她似乎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站着,望着墙外的夜色,又或许只是在放空自己。晚风吹动她深灰色的衣袂,拂起她束在脑后的几缕碎发,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那片清冷的月光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沉重?
凌霄的目光在那背影上停留了几秒,心头涌起一丝微妙的情绪。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儿充满好奇和孺慕的眼睛,轻声道:“娘亲……也不太清楚你爹以前的故事呢。”
“哦……”小天有些小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娘亲讲讲药王谷的故事?讲小兔子精好不好?”
“好。”凌霄松了口气,开始用轻柔的语调讲述起药王谷后山那只贪吃草药、总爱偷她晒的灵芝片的雪白兔子精的故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如同温柔的溪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小天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熟悉而有趣的故事,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凌霄胸前的衣襟,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故事讲完时,小天已经沉入了梦乡。小嘴微微嘟着,发出细小的、安稳的呼吸声,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睡颜恬静得如同天使。
凌霄低头,凝视着女儿毫无防备的睡颜,心头一片柔软。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天睡得更舒服些。指尖轻轻拂过女儿光滑细腻的脸颊,感受着那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仿佛汲取着世间最纯粹的温暖与力量。
就在这时,怀中熟睡的小天,忽然在梦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小脑袋在凌霄怀里蹭了蹭,小手抓得更紧了,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安心感,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爹……爹的……怀抱……最安全……”
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凌霄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指尖停留在女儿温热的脸颊上,微微发颤。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直地投向院中那个依旧背对着她们、沐浴在清冷月光下的颀长身影。
**爹的怀抱……最安全……**
孩子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却如同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凌霄心防最柔软、也最坚固的角落!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想起小天白日里细数的那些“爹很好”的证据:挡掉闲杂人等带来的安宁,江湖故事里懵懂却向往的威风,偷偷塞糖时笨拙的关怀……还有此刻,在孩子的潜意识里,竟将那个冷硬、别扭、甚至抗拒她们的女人,视为“最安全”的港湾!
这需要多少次的无声守护,多少次的笨拙付出,才能在孩子纯净的心灵中,烙印下如此深刻的安全感?这绝非一朝一夕,更非一句简单的“爹”就能形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震动和更深层次心疼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凌霄!
她一直以“看戏者”自居,看着李红袖在“爹”这个身份下的狼狈、抗拒、笨拙和窘迫,甚至带着几分恶趣味的调侃。她理解李红袖世界观的崩塌,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体会那份颠覆带来的痛苦和挣扎,去理解那份沉默背后的守护!
李红袖的世界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可能”的女儿,塞进了一段颠覆认知的“孽缘”。她本该是最愤怒、最抗拒、最想逃离的那个人!可她做了什么?
她没有将她们母女拒之门外,哪怕顶着巨大的压力和非议,也默认了她们留在总舵这个唯一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她用自己的身份和威严,在竹风院门口无形地筑起了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质疑和可能的恶意。
她在小天一次次莽撞地扑过来喊“爹”时,从最初的震惊喷水,到后来的僵硬应声,再到如今虽不自然却不再激烈抗拒的默认……这份改变,何其艰难!
她在小天被竹节虫吓到(她以为)时,强忍着自身的恐惧,僵硬地挡在前面。
她在小天扎马步时,笨拙地试图纠正,哪怕方法粗暴。
她偷偷地塞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为了看到女儿那一刻的惊喜。
她在聚义厅,顶着“私德有亏”的滔天压力,强硬地将凌霄母女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甚至不惜与赵长老针锋相对!
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因为她欣然接受了“爹”的身份,而是源于她骨子里那份无法磨灭的责任感和……凌霄此刻才惊觉的,那份深藏于冷硬外壳之下的、笨拙却真实的善良与担当!
**护你们周全!**
聚义厅中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此刻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凌霄的心坎上!那不仅仅是一句承诺,更是李红袖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混乱和抗拒中,艰难扛起的责任!
而她凌霄呢?
她做了什么?
她带着现代人的思维,高高在上地评判着这个世界的“荒谬”,冷眼旁观着李红袖的痛苦挣扎,甚至时不时地火上浇油,用戏谑和调侃去戳破她那层强撑的盔甲!
她享受着李红袖无形中提供的庇护,却吝啬于给予对方一丝真正的理解和支持!
她将所有的重心放在小天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李红袖的抗拒是伤害,却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科学解释不了”的“孩子他娘”,对李红袖而言,同样是颠覆她世界、带给她无尽麻烦和困扰的根源!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凌霄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痛楚。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她用力咬住下唇,才勉强抑制住那股汹涌而上的泪意。
月光下,李红袖的背影依旧清冷孤寂。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墨蓝色天幕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霜。那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仿佛在独自承担着整个世界倾轧下来的重量。
凌霄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卷入风暴、被迫与李红袖绑在一起的“受害者”。可此刻她才惊觉,李红袖所承受的压力、痛苦和孤独,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来自帮内的质疑、来自认知的颠覆、来自责任的枷锁、来自……她和小天这对“麻烦制造者”!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凌霄轻轻地将熟睡的小天抱起,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站起身,抱着女儿,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个月光下的孤寂背影。
脚步声很轻,踩在青石板上,几不可闻。
李红袖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凌霄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晚风拂过,带来凌霄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还有怀中孩子那温软香甜的奶香气息。
李红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只是那微微仰起的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直了些,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凌霄没有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抱着熟睡的女儿,目光落在李红袖挺直的脊背上。她能清晰地看到李红袖肩胛骨处,那深灰色布料下微微起伏的轮廓,昭示着主人并未真正放松。也能感受到那份无声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小天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凌霄才用极轻、极缓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褪去了往日的戏谑和疏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仿佛沉淀了万语千言的郑重:
“李红袖……”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谢谢你。”
三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千斤。
李红袖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豁然转过身!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那张清俊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瞬间收缩,瞳孔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波澜!她看着凌霄,看着凌霄怀中熟睡的小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
凌霄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震惊。没有闪躲,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澄澈的、带着深深歉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刚刚萌芽的柔软。
“为小天,也为我。”凌霄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夜色里,“谢谢你……护着我们。”
李红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腔里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翻涌,冲击着她坚硬的壁垒。她看着凌霄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复杂的眼眸,看着那张褪去了所有尖锐、只剩下沉静和一丝……脆弱(?)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凌霄。那个总是带着跳脱笑容、伶牙俐齿、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了然于胸的女人,此刻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内里同样疲惫、同样需要支撑、甚至带着歉意的真实一面。
那句“谢谢你”,那句“护着我们”,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心中那层冰封的、用以抵抗这荒谬现实的坚冰!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堤防,直冲眼眶!
李红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她不敢再看凌霄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失态。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上一块被月光照亮的青石板,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夜风似乎也识趣地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小天安稳的睡息。
过了许久,久到凌霄以为李红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时,才听到一个极其压抑、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从李红袖紧抿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倔强:
“……职责所在。”
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落入了凌霄的耳中。
职责所在……
多么官方,多么符合她少帮主身份的答案。可凌霄却在那四个字里,听出了一丝极力掩饰的动摇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凌霄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靠近。她只是抱着小天,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银河,却又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靠得更近。
“小天……”凌霄低下头,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李红袖诉说,“她很依赖你。在她心里,你是最厉害的,也是……最能让她安心的。”
李红袖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但那紧握的拳头,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幽冥教……有动静了。”凌霄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凝重的寒意,打破了这份微妙的氛围,“寒星今日收到的密报。”
李红袖猛地转回头,眼中的所有复杂情绪瞬间被凌厉的警惕和杀意取代!如同沉睡的猛兽骤然惊醒!她看向凌霄,眼神锐利如刀:“确定?”
“确定。”凌霄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同样凝重,“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确认什么。目标很明确,指向性很强。”她没有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目标很可能与凌霄的特殊体质,或者与小天的离奇身世有关。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方才那点微妙的温情被冰冷的危机感彻底冲散。
李红袖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深不可测的海面。她沉默了几息,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和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知道了。从今日起,竹风院内外,我会再加派人手。你和孩子……尽量不要单独外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凌霄怀中的小天身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坚毅,“我说过,护你们周全。说到做到。”
“嗯。”凌霄点头。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怀疑。
李红袖最后深深地看了凌霄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来不及梳理的情绪。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西厢房。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却仿佛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房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凌霄抱着小天,依旧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她低头看着女儿沉睡的小脸,心头百感交集。
愧疚、震动、心疼、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对那个别扭又倔强的女人的……新的认知和悄然滋生的……牵绊?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着小天,转身走向温暖的东屋。
这一夜,竹风院的两间房内,注定无眠。
西厢书房。
李红袖并未点灯。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硬榻上,背靠着墙壁,整个人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窗棂透进的月光,在她脚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
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心脏,此刻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黑暗中剧烈地、失控地擂动着!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和令人窒息的悸动。
凌霄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歉疚和柔软的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句轻若鸿毛却重逾千斤的“谢谢你”。
那句“护着我们”。
还有那句……“爹的怀抱最安全”……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冲击着她用理智和抗拒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胸口,指尖深深陷入衣料。黑暗中,她的呼吸粗重而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荒谬!荒谬绝伦!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嘶吼!试图用愤怒和抗拒来压制那股陌生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悸动!
她是女子!那孩子不可能是她的骨肉!这违背了天道伦常!
凌霄……那个女人……她带着颠覆她世界的“孽缘”闯入她的生活,带来无尽的麻烦和非议!她该恨她!该怨她!该将她们母女远远推开!
可是……
为什么当她说出“谢谢你”时,自己的心会像被狠狠攥住一样疼?
为什么当她说“护着我们”时,那股汹涌的情绪里,除了责任,似乎还掺杂了别的、让她恐慌的东西?
为什么……当听到那句“爹的怀抱最安全”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会瞬间冲垮她的所有防线?
李红袖痛苦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张仰起的、带着纯真孺慕的小脸,和那双清澈见底、只倒映着她身影的大眼睛。
“爹!”
那清脆的呼唤,如同魔咒,一遍遍回响。
还有凌霄……那个总是带着戏谑笑容、伶牙俐齿、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女人……她卸下伪装后,那沉静的、带着歉意的、甚至有一丝脆弱的眼神……
**护你们周全!**
她立下的誓言,言犹在耳。这不仅仅是责任,似乎……也成了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和……内心深处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羁绊?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沉的茫然席卷了她。在这无人可见的黑暗里,在这冰冷坚硬的窄榻上,丐帮少帮主李红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孤独。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颠覆的世界,如何面对那个孩子,如何面对……凌霄。
而幽冥教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更让这混乱的局面雪上加霜。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失控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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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屋主卧。
温暖的灯光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晕。小天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香甜,小嘴微微嘟着,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凌霄却没有丝毫睡意。她侧躺在女儿身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帐幔模糊的轮廓。黑暗中,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西厢隐约传来的、极其压抑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深处的沉重呼吸声。
那声音,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充满了痛苦、挣扎和无助。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在凌霄的心上。
她想起李红袖月光下那孤寂而疲惫的背影。
想起她转身时眼中那复杂难辨、却最终沉淀为决绝的眼神。
想起那句沙哑的“职责所在”。
愧疚感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但这一次,愧疚之外,还滋生了一种更加清晰的……心疼。
她轻轻翻了个身,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从这小小的身体里汲取对抗黑暗的力量。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天左耳廓后那枚淡红色的小痣。
**dNA……遗传……**
这个来自遥远世界的科学名词,此刻带来的不再是讽刺,而是沉甸甸的现实和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必须弄清楚真相!不仅为了小天,也为了李红袖!为了解开这困住她们所有人的死结!药王谷的古籍,那些尘封的、或许记载着类似“阴阳逆乱”传说的典籍,是她唯一的希望。
还有幽冥教……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扑出来给予致命一击。李红袖的承诺给了她庇护,但凌霄深知,她不能只做被保护者。她的医术,她的毒术,她的智慧,同样是她保护女儿、甚至……帮助李红袖的武器!
黑暗中,凌霄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那丝因愧疚和心疼而生的柔软并未消失,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了更深的决心。
她轻轻吻了吻女儿光洁的额头,无声地低语:
“小天,别怕。娘会保护好你,也会……帮你爹,一起扛过去。”
这个“爹”字,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认同感。
窗外,更深露重。寒星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静静伫立在院墙的阴影里。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穿透黑暗,无声地注视着这方小小天地里,两个同样无眠、同样在黑暗中挣扎、却也悄然滋生出微妙羁绊的灵魂。
竹风院的夜,漫长而沉重。但黎明的曙光,终将刺破黑暗。而在这曙光到来之前,她们都需要在各自的黑暗中,独自面对内心的风暴,积蓄力量,迎接那未知的、却也必然到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