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院的清晨,再次被一声清脆响亮的“爹!早!”唤醒。
李红袖这次显然有了“经验”。她拉开西厢房门时,身形微微一顿,眼神瞬间警惕地扫向东屋门口,如同即将踏入雷区的斥候。果然,那个穿着鹅黄小袄、头发被凌霄梳成两个可爱小鬏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咧着小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李红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条件反射般的血气上涌和喉咙发紧。她面无表情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早。” 然后,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向院中水井,动作快得像是在执行某种紧急任务——打水、洗漱、泼自己一脸冷水,一气呵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只要我动作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的决绝。
凌霄倚在东屋门框上,看着李红袖那副如临大敌却又强装镇定的背影,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她抱着双臂,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语气慵懒又带着浓浓的戏谑:“哟,李少帮主今日进步神速啊,居然没把水喷出来?可喜可贺,孺子可教也!”
那调侃如同小针,精准地扎在李红袖绷紧的神经上。她泼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水珠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她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继续用冰冷的井水拍打脸颊,试图浇灭脸上那点不争气的热度和被看穿的窘迫。
早餐的气氛依旧带着点微妙的“爹式”尴尬。小天坚持要坐在“爹”旁边,时不时把自己碗里觉得好吃的点心推到李红袖面前,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李红袖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吃着,偶尔在小天过于殷切的目光下,不得不夹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咀嚼得如同在啃木头。
凌霄则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目光在对面一大一小身上流转,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观察”。她看着李红袖那副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小天的样子,看着小天那毫无保留的孺慕和笨拙的“讨好”,心头那点看戏的愉悦里,不知不觉又掺入了一丝更复杂的情绪。
早餐过后,李红袖如同获得特赦,几乎是立刻起身:“我去练功。” 丢下这句话,便逃也似的走向院中特意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能掌控、能喘息的安全区。
小天眼巴巴地看着“爹”离开的背影,小脸上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跑到凌霄身边:“娘,今天学什么?”
凌霄收回目光,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今天认‘天南星’和‘半夏’,都是有毒的,要格外小心。” 她拿出准备好的新鲜药材和绘有精细图谱的书册,在廊下的小桌上摊开。
小院一分为二,泾渭分明。
一边是李红袖的“战场”。她手持一根普通的青竹竿权当打狗棒,身形矫健如龙,腾挪闪跃间带起猎猎风声。青竹竿在她手中时而如灵蛇吐信,刁钻诡异;时而如泰山压顶,刚猛霸道;时而又化作一片绵密的青影,水泼不进!凌厉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招式间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铁血煞气,将清晨的空气都搅动得躁动不安。她练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烦躁、尴尬和聚义厅积压的压力,都通过这酣畅淋漓的棍法发泄出去。
另一边,则是凌霄的“课堂”。她声音清越柔和,耐心地讲解着天南星块茎的毒性特征、半夏叶片的辨识要点。小天坐在小板凳上,小脸严肃,努力记忆着复杂的药名和特性,小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阳光透过廊檐,洒在她们身上,静谧而专注,与院中的凌厉棍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
小天毕竟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枯燥的药理知识听久了,小屁股就开始在凳子上不安分地扭动,大眼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院中那个飒爽的身影上瞟。尤其是看到李红袖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青竹竿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时,小家伙忍不住“哇”地低呼了一声,小脸上满是崇拜。
凌霄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并未呵斥小天走神,反而放下手中的药材,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目光投向院中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故意扬声道:“李少帮主!你这套棍法打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是打算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当敌人剿灭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棍棒破空声。
李红袖的动作猛地一滞,收棍而立。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她胸口微微起伏,气息略有不稳,眼神不善地瞪向廊下那个明显在找茬的女人:“凌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凌霄耸耸肩,一脸无辜,眼神却促狭得很,“就是觉得,你这棍法虽好,杀气太重。教孩子嘛……”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偷偷看“爹”的小天,“……是不是该挑点温和的、适合打基础的?”
李红袖被她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握着青竹竿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这女人!分明是看小天坐不住了,故意拿她开涮!
“娘!”小天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凌霄,又期待地看向李红袖,“爹,能教小天吗?就教一点点!小天保证认真学!”
李红袖看着女儿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再看看凌霄那副“我就静静看你怎么办”的戏谑表情,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她烦躁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没好气地道:“打狗棒法乃本帮不传之秘!岂是儿戏!”
“嘁,”凌霄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拆台,“谁让你教打狗棒法了?扎个马步都不会吗?教孩子稳下盘,练练定力总行吧?还是说……”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在李红袖身上扫了扫,“李少帮主连最基本的入门功夫都教不了?”
“你!”李红袖气得牙痒痒。这女人,激将法用得炉火纯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看向小天。小家伙正用那双湿漉漉的、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看着她,小脸上写满了“爹最厉害了”。
“……过来。”李红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声音硬邦邦的。
小天欢呼一声,像只小兔子般蹦了过去。
“站好!”李红袖板着脸,努力找回“师父”的威严。她将青竹竿插在一旁,自己先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四平马步,腰背挺直如松,双腿分开与肩同宽,稳如磐石。“看清楚了,双脚抓地,气沉丹田,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下盘要稳!心要定!”
她教得极其认真严肃,仿佛在传授什么绝世武功的要诀。
小天依葫芦画瓢,小胳膊小腿努力地分开,撅着小屁股,小脸憋得通红,试图模仿李红袖那稳如泰山的姿势。然而,她的小身子摇摇晃晃,像棵风中凌乱的小草,坚持不到三息就开始东倒西歪。
“腰!挺直!”李红袖皱眉,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小天软乎乎的小腰上戳了一下,试图帮她纠正姿势。
“噗——” 小天怕痒,被戳得一个激灵,直接笑场,一屁股坐倒在地。
“李红袖!”凌霄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薄怒和护犊子的急切,“跟你说多少次了!小孩子筋骨软,不能硬来!你那手指头跟铁棍似的,戳坏了怎么办?教孩子要循序渐进,要耐心!”
李红袖看着坐在地上咯咯笑的小天,再看看凌霄那护崽母兽般的眼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不易察觉的委屈?她刚才真的只是下意识想纠正一下……
“我……”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顿时散乱了几缕,配上她此刻有些憋闷的表情,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笨拙?
凌霄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那点薄怒莫名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她走上前,将咯咯笑的小天拉起来,拍掉她屁股上的灰,语气放缓了些:“教孩子,不是上阵杀敌。要这样……”
她拉着小天站好,自己则蹲下身,双手轻轻扶住小天的小腰和后背,声音温柔而清晰:“来,小天,双脚分开一点点,对,就这样,不用太大……膝盖微微弯一点点,感觉像坐在一张看不见的小板凳上……嗯,很好!腰背放松,但不要塌下去,想象头顶有一根线轻轻拉着你……对,保持住,呼吸……”
在凌霄耐心细致的引导下,小天虽然姿势依旧稚嫩,但明显稳当了许多,小脸上也露出了认真的神情。
李红袖站在一旁,看着凌霄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看着她扶着小天的双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再对比自己刚才那简单粗暴的“一指禅”……一股莫名的、带着点酸涩的复杂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她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
“看明白了?”凌霄帮小天调整好姿势,站起身,挑眉看向李红袖,语气带着点“示范教学”的意味。
李红袖别开脸,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啰嗦!” 然后转身,重新抓起了插在地上的青竹竿,泄愤似的再次舞动起来,棍风似乎比之前更凌厉了几分,仿佛要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都砸碎在空气中。
凌霄看着她那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以及那明显带着发泄情绪的棍法,嘴角再次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这次的笑意里,少了几分纯粹的戏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包容?
她低头,看着努力扎着歪歪扭扭马步的小天,轻声道:“慢慢来,别学你爹那急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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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正好。
凌霄在屋内整理药箱,将一些常用的药材分门别类放好。小天则在院子里,拿着她的小树枝,对着空气比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复习早上那短暂的“马步教学”。
李红袖处理完一部分紧急帮务,回到竹风院。刚踏进院门,就看见小天正撅着小屁股,对着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月季花,小嘴里还嘀咕着:“腰背挺直……气沉丹田……目视前方……” 那认真的小模样,配上她摇摇晃晃的姿势,显得格外可爱。
李红袖的脚步顿住了。看着女儿努力模仿自己、学习自己的样子,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滑过心湖,冲淡了上午的窘迫和烦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几颗她早上路过总舵膳房时,“顺手”拿的、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果(丐帮版的糖葫芦)。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东屋窗户的方向。窗户半开着,能看到凌霄正在里面整理东西,侧对着这边,似乎没有注意到院中。
机不可失!
李红袖迅速从布袋里摸出一颗红艳艳的山楂果,做贼似的快步走到小天身后,动作快如闪电,将那裹着晶莹糖衣的果子精准地塞进了小天因为专注而微微张开的小手里!
“唔?”小天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散发着甜香的红果子,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和疑惑。她抬起头,刚想喊“爹”。
“嘘——!”李红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一丝……做坏事怕被抓包的僵硬?她飞快地看了一眼东屋窗户,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道:“快吃!别让你娘看见!” 说完,立刻直起身,板起脸,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冷峻少帮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偷偷塞糖的“贼”不是她。
小天立刻心领神会,大眼睛弯成了偷到油的小老鼠,飞快地把山楂果藏进袖子里,然后对着李红袖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是满满的兴奋和“我们是一伙的”默契。
李红袖看着她那副小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一闪而逝。她不敢多留,立刻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西厢房。
然而,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秘密行动”,却全然落入了东屋窗内,一双含着了然笑意的眼眸中。
凌霄其实在她靠近小天时就看到了。她故意没有转身,只是借着整理药材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将李红袖那套“做贼心虚—快速投喂—紧张叮嘱—强装镇定”的流程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李红袖那副僵硬却掩不住一丝笨拙关怀的样子,看着小天那副藏起糖果、喜滋滋的小模样,凌霄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挡掉闲杂人等……讲江湖故事……偷偷买糖葫芦……**
小天昨日细数的“优点”,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与眼前这偷偷塞糖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一丝清晰的笑意,终于毫无保留地在凌霄的唇边漾开。不再是戏谑,不再是调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温暖的莞尔。
“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别扭鬼……”她低声自语,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没了之前的嫌弃,反而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院中角落的寒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他隔着窗户,对着凌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禀报了几个字:
“幽冥……有动静了。”
凌霄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眼神骤然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