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山谷。
篝火噼啪作响,将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那口炖肉的铁锅早已见底,连汤汁都被人用法衣擦得干干净净。十个“坑王”挺着肚子,靠在石头上打着饱嗝,脸上是疲惫却满足的酣畅,看谁都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矜持。
而那些只喝了汤的镖师,则默默地缩在阴影里,磨着牙,腹中的饥饿感与心中的不甘交织成一团火,灼烧着他们的五脏六腑。
这山谷里的第一夜,规矩,已经用最原始的方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那锅肉是他赏的,但他自己并没跟那群饿狼抢食,只是不知何时从锅里捞了只炖得烂熟的鸡腿,此刻正撕下最后一点肉丝塞进嘴里,拿着光秃秃的腿骨剔牙,一副心满意足的地主老财模样。
她没有去休息,也没有和手下人说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忽然,她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她。随即,她将两根手指放到唇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音调却古怪的鸟鸣。
那声音尖锐而短促,分三节,像是某种夜枭的叫声,却又比寻常鸟鸣多了一丝穿透力,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出老远。
做完这一切,她便垂下手,恢复了原本安静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闲剔牙的动作停住了。
他眯起眼,将嘴里的鸡骨头“呸”地一声吐掉。在他独特的感知中,就在那鸟鸣声响起的瞬间,萦绕在柳姑娘周身的那缕“龙气”,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起了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在他独特的感知中,那鸟鸣声不仅是声音,更是一种‘味道’。一种带着焦急和期盼的、尖锐的、如同细针般刺在舌尖上的‘味道’,正随着那缕‘龙气’扩散开来。
“有意思。”李闲嘴角一咧,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方文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问道:“公子,要不要……”
“要什么要?鱼儿刚撒下饵,你就想收杆?”李闲斜了他一眼,“看好家,别让外人摸进来就行,我去跟咱们这位贵客,聊聊人生。”
他晃晃悠悠地朝着柳姑娘走去。
听到脚步声,柳姑娘警觉地回过身,看到是李闲,她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垂首行礼:“公子。”
“柳姑娘,夜色不错,一个人看星星?”李闲双手负在身后,笑嘻嘻地开口,“这荒山野岭的,不怕林子里窜出什么东西来?”
他的话语轻佻,眼神却像钩子,似乎要将她心底的秘密都给勾出来。
柳姑娘面色不变,声音清冷:“有公子在,想必这山谷里的野兽,也得守公子的规矩。”
“哈哈,这话我爱听。”李闲打了个哈哈,话锋一转,“不过嘛,有些东西,可不守我的规矩。比如说,青玄观那帮牛鼻子。”
柳姑娘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我听刘半仙说,那帮孙子有一种追踪符,厉害得很。只要沾上一点气息,千里之外都能找过来。”李闲绕着她走了半圈,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你说,咱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会不会太显眼了?万一把他们招来,我这小庙,可经不起大佛折腾啊。”
柳姑娘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面上却依旧平静:“公子神通广大,连阴煞神雷都能化解,区区追踪符,想必也不在话下。”
“那是,小爷我当然……”李闲正要吹嘘,话音却猛地一顿。
他倏地转头,望向山谷入口的方向,嘴角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具侵略性的玩味。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低声笑道,“不,来的不是曹操,是你等的‘援兵’吧?”
柳姑娘脸色煞白。
只见谷口外的密林边缘,几十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分离出来。他们不像雷雄那帮人一样狼狈,反而队列整齐,行动间悄无声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雷雄等镖师也发现了异常,纷纷抓起身边的木棍、石块,紧张地站了起来,护在柳姑娘身前。
那些黑影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停在了谷口,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片刻后,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从队列中走出,当先一人,是个须发皆白、身穿灰色长袍的老者。他手中没有拿兵器,而是托着一个古朴的黄铜罗盘。
老者没有看谷内的任何人,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地上的沟渠和谷口那尊魔神雕像吸引了。
他只是看了一眼,脚步便猛地顿住,浑浊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脸上满是震惊与骇然。
“小姐!”老者身后的一个中年汉子,看到了柳姑娘,快步走了过来。
“葛老。”柳姑娘看到那老者,紧绷的心神终于一松,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被称为“葛老”的老者这才将目光从那诡异的布局上移开,落到柳姑娘身上,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但他立刻又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而凝重:“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此地风水,凶险至极!这‘百煞归神’之局,是谁布下的?布阵之人是疯子不成?这是在引火烧身,要将方圆百里的煞气都汇聚于此,稍有不慎,此地所有人都将化为齑粉!”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让旁边的雷雄等人听得心惊肉跳。
柳姑娘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指了指身后。
葛老顺着冥冥中的气机感应,目光越过柳姑娘,如两道实质的探针,死死钉在了那个带笑的年轻人身上。
整座山谷的凶煞仿佛都源于此人,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确认柳姑娘只是受惊并无大碍后,他才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这个看不透的年轻人身上。
四目相对。
葛老下意识地运转望气之术,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李闲身上时,心头猛地一跳。
那里……是一片混沌!
他看到的不是‘无’,而是一种狂暴的‘覆盖’!
此人身上,天道气数竟如退潮般主动避让,仿佛有一股更加霸道、更加古老的规则将他强行从这方天地因果中剥离了出去。
他既是此世之人,又仿佛是天道棋盘上的一枚非法棋子,一个看不透、算不清、更不敢轻易触碰的巨大变数!
“公子,这位是葛老,是……家父的故交。”柳姑娘深吸一口气,上前介绍道。
“哦,故交啊。”李闲的目光在葛老和他身后那群一看就训练有素的护卫身上扫过,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他“闻”到了。
随着这群人的到来,柳姑娘身上的那缕“龙气”,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新的源流,变得更加厚重、凝实。
而这群新来的人身上,虽然没有龙气,却带着一股混杂着金石、草药和泥土的“气味”,那是一种常年行走于山川大地,寻龙探穴之人才会有的独特气息。
尤其是这个葛老,他身上的“味道”最为浓郁,像是一本写满了风水堪舆之术的古书,厚重而深邃。
这是一个……真正的风水宗师。
比刘半仙那种半吊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葛老对着柳姑娘躬身一礼,随即转向李闲,神情无比凝重地深揖一拜:“老朽葛从安,见过道友。”
他没有称呼“公子”,而是用上了修行者之间的称谓。
“道友以惊天手笔布此奇局,想必非是凡俗之辈。老朽代我家小姐,谢过道友援手之恩。只是……”
他看了一眼那尊魔神雕像,眼中满是忌惮,“此局引动八方凶煞,已成绝地。我家小姐乃是凡躯,实不宜久留。还请道友行个方便,让我等护送小姐离去,此份恩情,我等日后必有重报。”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在他看来,无论李闲是正是邪,布下如此凶局本身就是一种疯狂,小姐如金枝玉叶,绝不能置于这等随时可能爆发的火药桶之上。
李闲还没说话,方文山已经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的笑容:“葛老先生言重了,我家公子与柳姑娘一见如故,柳姑娘感念公子活命之恩,正作为贵客在此休养。您这般气势汹汹地要带人走,倒显得我们招待不周,这不合待客之道吧?”
“放肆!”葛老身后一个护卫厉声喝道。
山谷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李闲却摆了摆手,制止了方文山。
他笑嘻嘻地走到葛从安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饕客,看到了一桌顶级的满汉全席。
在他独特的感知中,这老头简直就是一坛刚刚开封、埋藏了千百年的绝世佳酿!
那股由古籍、罗盘与山川之气常年交融发酵而成的“堪舆”之味,醇厚深邃,仅仅是靠近闻一下,就让李闲感觉自己的“万物皆可舔”系统都在兴奋地颤抖,这要是能“舔”上一口,怕不是要当场感悟圆满!
“离开?”李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为什么要离开?我这儿管吃管住,干活还有肉吃,多好。”
他拍了拍葛从安的肩膀,那动作亲热得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来得好,来得好!正好缺人手,老先生,”李闲的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语气却无比认真,“会挖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