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阴影里，李闲像一只蛰伏的猫，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那两个跪得五体投地的人。
刘半仙是真的怕了，老脸贴着冰凉的地砖，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钱峰则是被恐惧和敬畏攫住了心神，白天那点不甘和怨气，此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对未知力量的彻底臣服。
人心，真是个好玩的东西。
用神鬼莫测的手段去吓，效果远不如让他们自己吓自己。他们脑子里臆想出来的东西，可比李闲能做出来的，要恐怖百倍。
李闲无声地撇了撇嘴。
这出戏，连彩排都省了，演员自己就提前入戏了。
他不再多看，身形一动，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顺着房梁滑到墙角，再一翻身，便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钱府深沉的夜色之中。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整个临江府像是从一场宿醉中醒来，却发现世界变了个模样。
一夜之间，那段关于“铁衣林将军”蒙冤战死的故事，不知怎么的，就从听风楼里，传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食肆中，码头上，到处都有人在议论。
“听说了吗？前朝那位林将军，真是冤啊！”
“可不是嘛！带着三千饿兵血战十万异族，这是何等的忠勇！最后却落得个自刎城头的下场，连尸骨都回不了家！”
“都怪那东都的藩王，还有朝里那些奸佞小人！”
“嘘！小声点！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百姓的情绪最是朴素，他们不懂什么朝堂争斗，却分得清忠奸善恶。一股混杂着悲愤与惋惜的“意难平”，如同清晨的薄雾，迅速笼罩了整座城池。
更让人惊奇的是，城中最大的几家布庄，一夜之间，所有的白布都被一个神秘的买家扫购一空。
紧接着，一条条长长的白幡，开始被挂上朱雀大街两侧的屋檐。
领头操办此事的，是一个叫方文山的中年儒生。他不再是那个潦倒落魄的穷酸秀才，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腰杆挺得笔直，指挥着雇来的伙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是有人要为那位蒙冤的林将军，办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丧！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昨天那个在听风楼一掷千金，逼着说书先生讲故事的狂妄青年。
就在全城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个神秘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时，当事人李闲，正打着哈欠，走进了锦绣阁。
“掌柜的，我的衣裳呢？”
锦绣阁掌柜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上却堆满了灿烂的笑容。他亲自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套流光溢彩的衣裳。
“公子！您的吩咐，小老儿哪敢怠慢！带着所有师傅，不眠不休，总算是赶出来了！”
李闲拿起一套，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那金线银线织就的牡丹，在晨光下简直像是在燃烧，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错，够闪，够亮，够俗气！”李闲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剩下的银票丢在柜台上，“赏你的。”
他当场就换上了其中一套，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随手一丢。
当李闲穿着这身“富贵迷人眼”走上朱雀大街时，整条街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一个剑眉星目的阳光青年，偏偏穿了一身能让庙里金佛都自惭形秽的俗艳衣裳，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偏偏那匀称的身材又透着几分洒脱。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被硬生生糅合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又刺眼的和谐。
“我的天……他真把这身衣裳穿出来了……”
“这品味，真是……一言难尽。”
“他这是要干嘛去？唱大戏吗？”
李闲对周围的指指点点和窃笑声充耳不闻，反而挺了挺胸膛，觉得这身行头，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
灯下黑，灯下黑。
要想黑，首先，你得有盏足够亮的灯。
他现在，就是临江府最亮的那盏灯。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正准备去看看方文山那边布置得如何，迎面却走来一队身穿皂衣，手持腰刀的衙役。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国字脸，眼神锐利，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着一圈褪了色的红绳。他上下打量了李闲一眼，目光在他的衣服上多停留了片刻，眉头微皱。
“站住。”
声音沉稳，带着官家特有的威势。
李闲停下脚步，掏了掏耳朵，笑嘻嘻地问：“这位官爷，有何指教？我可是良民，刚交了赏钱，促进了临江府的经济繁荣。”
那为首的汉子正是城南巡街的都头，赵铁柱。他接到上峰命令，调查城中白幡之事，查来查去，所有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昨天才到临江府的怪人。
“你就是李闲？”赵铁柱沉声问道。
“正是在下。”
“满城的白幡，是你让挂的？”
“是啊。”李闲答得理直气壮，“怎么，不行吗？我花钱买的布，花钱雇的人，也没挡着官爷你走路吧？”
赵铁柱被他这副滚刀肉的态度噎了一下，目光从李闲那闪瞎眼的衣裳上挪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折磨，语气更冷了几分，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漠然：“城中喧哗，皆因你起，朝廷法度，非国丧、大丧不得悬幡满街，搅扰市井，你可知罪？”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紧张起来。
这可是官府的人，这年轻人再有钱，怕是也要吃瘪了。
谁知李闲听了，非但不怕，反而露出一副比窦娥还冤的表情，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八度。
“官爷！你这话可就戳我的心窝子了！”他一拍大腿，满脸悲愤，“我李闲，自幼便听长辈教诲，要敬英雄，重忠良！昨天在听风楼，听了那林将军的故事，我是一夜没睡好啊！”
他指着自己身上的金线牡丹，“你看看我这身衣裳，俗不俗？我就是个俗人！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像林将军这样的英雄，为国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后不能连个牌位都没有，不能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我没本事上阵杀敌，也没本事去京城给将军鸣冤。我能做的，就是花几个臭钱，给他老人家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让全城的人都记着他的好！这也有罪？”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官爷你要是觉得我错了，你现在就把我抓进大牢！我认了！就当是我陪林将军一起坐牢了！反正他老人家也是被冤枉的！”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理直气壮，先前还在窃笑他衣着俗气的几个妇人，此刻都闭上了嘴，望向他的眼神里，鄙夷变成了敬佩。
旁边一个卖炊饼的汉子更是忍不住高声附和：“这位公子说得对！为英雄办事，算什么罪！”
原来……原来这个穿着俗气的年轻人，不是什么嚣张的棒槌，而是个敬重英雄的性情中人啊！
再看他那身金光闪闪的衣服，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反而透着一股子“我就是有钱，我乐意为英雄花钱”的豪气。
赵铁柱彻底被架在了火上，他办案多年，见过撒泼的滚刀肉，也见过狡辩的读书人，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桩明摆着违规的事，用大义包装得如此金光闪闪，无懈可击。抓他？等于官府与忠良为敌，他赵铁柱明天就得被全城的唾沫淹死。
不抓？又显得他这个都头无能。
他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那圈褪色的红绳硌得他掌心生疼。
你说他扰乱市井，他说他敬重英雄。你说他违法乱纪，他说他甘愿受罚。
这事怎么处理？把一个“为忠良鸣不平”的人抓起来？那官府成什么了？成了那故事里迫害忠良的奸佞帮凶？
赵铁柱看着李闲那张写满了“我是俗人我讲义气”的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沉默了半晌，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下不为例！注意分寸，别闹出乱子！”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手下绕开李闲，快步走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要被围观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看着赵铁柱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闲脸上的悲愤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的笑意。
他将心念沉下，目光远远地“落”在赵铁柱腰间那块玄铁打造的都头腰牌上。
【叮！交互行为判定中……】
【目标：城南都头腰牌（玄铁制，沾染官气与血气）】
【交互方式：浅层信息解析】
【判定成功！获得部分信息映射！】
一段信息流入脑海。
【名称：玄铁腰牌】
【来历：北疆军备所造，此批玄铁，曾用于打造镇北军的兵刃。】
【特性：沾染一丝军伍煞气，对寻常阴邪有微弱克制。】
【备注：尘封的玄铁，不会忘记沙场的气息。它曾经的佩戴者，一个姓赵的伍长，在北疆的风雪中，与你口中的将军擦肩而过。命运的丝线，有时比刀锋更巧。】
李闲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了。
有意思。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出大戏，不仅有了掏钱的东家，有了入戏的观众，现在，连官府都派了个“自己人”来保驾护航。
万事俱备。
只等明日，正式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