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皇家女学的琉璃瓦上,溅起层层叠叠的水雾。姜瑶坐在窗前临摹《女诫》,宣纸上的墨迹被穿堂风卷得微微发颤,恍惚间竟看出几分母亲当年教她写字时的模样——那时母亲总说,笔锋要藏得住锐气,才能写出真正的风骨。
“姑娘,掌院让人来传话,说下午的宫规课要提前到巳时。”贴身丫鬟青禾捧着件月白披风走进来,披风边角绣着细密的缠枝纹,是上个月姜瑶用自己赚的月钱请绣娘做的。
姜瑶放下狼毫,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团:“知道了。”她望向窗外,雨幕中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叶尖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宫规课原是每月初一才上的,如今突然提前,想必是有特殊缘故。她想起昨日沈清沅偷偷告诉她的话——宫里的李女官要来女学巡查,顺便监考一场宫规考核,据说这次考核的成绩会直接记入档案,关系到年底的评优。
“把我那本《宫闱辑要》找来。”姜瑶站起身,青禾连忙为她披上披风。布料摩擦间,她忽然摸到袖中藏着的小本子,那是她整理的宫规要点,边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刚走出房门,就见姜柔带着两个丫鬟从回廊那头走来。她穿了件石青色的襦裙,领口绣着银线的云纹,发髻上插着支累丝嵌宝的簪子——那是王氏特意让人从内务府讨来的样式,在女学里走动时,总引得不少人侧目。
“姐姐这是要去上宫规课?”姜柔的声音裹着雨丝飘过来,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听说今天李女官要来,姐姐可得好好准备,别到时候在女官面前失了咱们侯府的体面。”
姜瑶拢了拢披风:“妹妹费心了。”她注意到姜柔袖口沾着些金粉,那颜色与昨日在库房见到的贡粉一模一样——据说李女官最喜金粉妆奁,难不成姜柔已经私下见过女官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姜柔忽然压低声音:“姐姐可知,这次考核要考‘宫廷宴席礼’?我听说去年有位郡主就是因为弄错了酒器摆放,被陛下罚了半年月钱呢。”
姜瑶脚步微顿,却没回头。雨丝落在她的发间,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她想起《宫闱辑要》里记载的宴席礼——凡皇家宴席,需按品级摆放酒器,亲王用玉盏,郡王用金盏,命妇用银盏,稍有差池便是失仪。姜柔特意提醒此事,倒像是在刻意示好,可那双闪烁的眼睛里藏着的算计,却瞒不过有心人。
宫规课设在正厅,三十多张梨花木桌整齐排列,桌面擦得锃亮,倒映着梁上悬挂的宫灯。姜瑶走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气氛比往常严肃了许多。
“姜瑶!这里!”沈清沅在靠窗的位置朝她招手,桌上摆着两盏热茶,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
姜瑶走过去坐下,刚端起茶杯,就听见后排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李嫣然正和几个贵族小姐凑在一起,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瞟,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自从上次玉兰树的事被揭穿后,李嫣然在女学里的处境越发尴尬,看她的眼神也越发不善。
“别理她们。”沈清沅往她茶杯里添了些热水,“听说李女官是出了名的严苛,去年有个翰林家的小姐,就因为请安时裙摆扫到了门槛,被她罚跪了半个时辰。”
姜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严苛才好,省得有人总想着钻空子。”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忽然在角落看到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林悦的远房表妹,平时很少在课堂上露面,今日却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摆着的《宫规大全》崭新得像是从未翻过。
巳时三刻,掌院陪着位穿着石青色宫装的女官走进来。女官约莫三十多岁,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眼神锐利得像刀,扫过众人时,原本嘈杂的正厅瞬间安静下来。
“这位是宫里的李女官。”掌院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今日由李女官为大家讲授宫规,课后还要进行考核,都打起精神来。”
李女官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冰:“本宫今日只讲三条——宴席礼、请安礼、祭祀礼。这三条是入宫最基本的规矩,也是最容易出错的地方,你们都给本宫记好了。”
她讲宴席礼时,特意拿起两套酒器做示范:“玉盏需配青玉托盘,金盏配赤金托盘,银盏配雕花银托盘。记住,托盘的纹路必须与酒器上的纹样相对,否则便是对主人的不敬。”
姜瑶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忽然发现,李女官手里的银托盘纹路是缠枝莲,而按《宫闱辑要》记载,银盏应配缠枝牡丹纹托盘——这处错漏看似细微,若是真在宴席上弄错,怕是要被斥为“藐视礼法”。
“有什么疑问吗?”李女官放下托盘,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
底下鸦雀无声,连最调皮的庶女都低着头不敢作声。姜瑶捏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柔正偷偷往李女官那边递眼色,嘴角还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考核在未时开始,题目写在洒金宣纸上,由李女官亲自分发。姜瑶接过自己的考卷,只见上面列着三道题:
1. 宴席上为贵妃布菜,应使用何种餐具?
2. 向皇后请安时,若遇皇后正在赏花,应在几步外行礼?
3. 祭祀时不慎打翻酒爵,应如何补救?
她略一思索便知,这三道题看似简单,实则处处是陷阱。第一道题,按规矩应为贵妃布菜用银匙,但李女官上午特意强调“贵妃位同亲王”,暗示应用玉匙——这便是要考应试者是否敢坚持正理。
正沉吟间,忽然听见旁边传来纸张摩擦的声响。姜瑶眼角余光一扫,只见林悦的表妹正偷偷翻看藏在袖中的小抄,抄纸上的字迹娟秀,竟与李女官的笔迹有几分相似。
“答题期间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作弊。”李女官的声音陡然转厉,吓得那表妹手一抖,小抄“啪”地掉在地上。
女官走过去捡起小抄,脸色铁青:“这是谁给你的?”
表妹吓得浑身发抖,目光下意识地往姜柔那边瞟了瞟。姜柔却像没看见似的,低头专心答题,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掌院,”李女官将小抄拍在桌上,“此人违反考纪,按规矩该如何处置?”
掌院面露难色:“按校规,应罚抄《宫规》百遍,停课三日。”
“不够。”李女官冷冷道,“带下去掌嘴二十,再逐出女学——本宫这里,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表妹被拖下去时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穿过雨幕,听得人心头发紧。姜瑶握着笔的手稳如磐石,在考卷上写下答案:
1. 银匙,配缠枝牡丹纹银盘(注:贵妃虽位尊,仍属命妇,不可僭用玉具)。
2. 三步外肃立等候,待皇后示意后方可行礼(注:赏花时行礼属扰驾,《宫闱辑要·卷三》有明确记载)。
3. 以衣袖拭去酒渍,伏跪请罪,待主祭者发落后再行补救(注:不可擅自处理,需显敬畏之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注意到李女官正站在姜柔身后,看着她的答卷频频点头,嘴角还带着赞许的笑意。
收卷时,李女官特意拿起姜瑶的考卷,扫了两眼便扔在桌上:“错得离谱。”她指着第一道题,“贵妃位同亲王,怎能用银器?分明该用玉具,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书。”
姜瑶平静地站起身:“女官恕罪,臣女以为,《礼记·内则》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贵妃虽受宠,仍属后宫命妇,按制应用银器。若僭用玉具,便是逾越礼制,还请女官明察。”
李女官脸色一沉:“本宫说的就是规矩,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臣女不敢妄议。”姜瑶从袖中取出本泛黄的书卷,“只是这本《皇家仪轨》是先皇后御批的孤本,上面明确记载‘贵妃用银器,皇后用金器,太后用玉具’,还请女官过目。”
这书卷是上次在藏书阁帮赵珩找书时偶然发现的,她特意借来抄录,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李女官看着书卷上的朱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旁边的姜柔连忙开口:“姐姐怕是记错了吧?李女官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规矩?”
“规矩便是规矩,与资历无关。”姜瑶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女官,“女官大人若是不信,可去查《大明集礼》,里面对各品级所用器物有详细记载,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掌院见状连忙打圆场:“李女官,姜瑶年纪小,说话直了些,您别往心里去。”
李女官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考卷摔在姜瑶面前:“就算第一题对了,第二题也错了!向皇后请安,无论何时都该在五步外行礼,哪有什么等候之说?”
“臣女不敢苟同。”姜瑶翻开《宫闱辑要》,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写着‘遇尊长宴饮、游乐时,需静候于侧,待其示意后方可行礼’,皇后赏花属游乐,自然该等候。”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如钟:“更何况,皇家女学的建校祖训里说‘学礼需明其理,而非死记其形’,若是只知墨守成规,不懂变通,才是真的辱没了女学的名声。”
这番话掷地有声,连一直低着头的沈清沅都忍不住抬起头,眼里闪着敬佩的光。
李女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姜瑶的手微微发抖:“你...你这是以下犯上!”
“臣女只是在陈述事实。”姜瑶躬身行礼,“若是女官执意认为臣女答错,臣女愿接受处罚,但请女官先将祖训找来,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臣女错了,还是女官曲解了规矩。”
掌院连忙劝道:“李女官,祖训确实有此条,要不...就算了吧?”
李女官看着满堂学子投来的目光,知道今日若是硬要治罪,怕是会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她狠狠瞪了姜瑶一眼,转身就走:“本宫还有要事,考核结果明日再公布。”
姜柔看着李女官的背影,脸色白得像纸。她没想到姜瑶竟能拿出这么多证据,更没想到她敢当众顶撞李女官——这个庶女,好像总能在绝境中找到生机,像极了沙漠里顽强生长的仙人掌。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女学的飞檐镀上了层金边。姜瑶走在回廊上,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着她的身影,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守住本心,才能守住真正的规矩。”
“姐姐今日真是太厉害了!”沈清沅从后面追上来,手里还攥着块桂花糕,“刚才李女官走的时候,脸都气绿了,我看她以后再也不敢随便糊弄咱们了。”
姜瑶接过桂花糕,糕体软糯,甜香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她望向远处的碑林,阳光穿过枝叶,在石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些藏在规矩背后的真相。
回到房里时,青禾正往炉子里添炭:“姑娘,刚才三皇子派人送来个盒子,说是谢礼。”
盒子里装着支玉簪,簪头是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玉质通透,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附带的纸条上写着行草:“知你今日需此物,故赠之。”
姜瑶将玉簪插在发间,对着铜镜微微一笑。镜中的少女眉眼清亮,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恍惚间竟与母亲年轻时的画像重合——原来有些风骨,真的会随着血脉,代代相传。
夜色渐深,女学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姜瑶坐在窗前翻看《皇家仪轨》,忽然在扉页看到一行小字:“守礼者,非拘于形,而在于心。”
她拿起狼毫,在旁边添了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墨汁落在纸上,与先皇后的朱批相映成趣,仿佛跨越时空的对话。窗外的月光淌过窗棂,在宣纸上铺成片银辉,像极了母亲当年教她写字时,案头那盏永不熄灭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