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七年的漕运，已成帝国血脉中一段梗阻的险滩。自朱棣决意北迁，六部九卿、百万军民之需尽仰此南北水道。然积弊深重，汉王朱高煦借靖难旧功，广布亲信于漕运卫所及工部营建衙门，把持要津。沿途闸官胥吏，多为汉王党羽，层层盘剥，过闸有费，验货有费，催漕有费，名目繁多如牛毛。漕丁运夫辛苦一年，所得竟不足温饱；而漕粮损耗年年超标，十石至京，往往仅存七石，余者皆报“漂没”、“鼠耗”，实则多入私囊。其更深层祸心，乃欲借漕运维艰之机制造事端，拖延北平营建，动摇太子监国之位，其祸甚于蠹吏。
南京文华殿内，冰鉴徒劳地嘶吐着寒气，却驱不散太子朱高炽眉宇间的焦灼与殿内的沉闷。他面前摊开的漕运御史密奏墨迹淋漓，字字惊心：淮安漕丁因粮饷被克扣数月而哗变；徐州卫指挥使以查私盐为名，屡扣安平商社助漕粮船；会通河段因工部拖欠清淤款，河道淤塞，数百漕船困守临清…
“孤这个监国太子，莫非真是无能？”朱高炽长叹一声，“北平催粮之急如星火，运河却处处梗阻。若漕运彻底瘫痪，迁都大业休矣，边军粮饷亦断！”
周廷玉侍立丹墀之下，目光扫过奏疏，心中早已了然。非止于奏报，三日前他于翰林院值夜时，颈间那枚螭吻星盘玉佩便无故温烫，脑海中强烈的“势”之悸动再现——运河之上，贪渎的暗流与政治的阴谋在浑浊的河面下汹涌碰撞，而一股源自山东的、熟悉的清冷气息正试图穿透这迷雾，与他共鸣。他想起两年前，也是在此殿，父亲周必贤与他定下“势力北迁”之策，唐赛儿接过那枚青玉令牌，毅然北上…如今，她在山东经营的“青阳济世堂”与暗布的网络，或将成为破局关键。
“殿下，”周廷玉上前一步，声音清越而沉稳，“漕弊如山，非一日之寒。积重难返，盖因牵涉太广，利益太深。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臣有三策…”他详陈“清蠹锄奸、以商辅漕、稳固根基”之策，思路清晰，切中要害。
太子精神稍振。朱棣在北平览奏后，朱笔批红：“准奏。着翰林修撰周廷玉兼漕运监察副使，协理太子办理此事，赐密折直奏之权。钦此。”
这道旨意如巨石入水。周廷玉接旨时，正与妻子夏雨柔在金陵宅中核算北征军需账目。夏雨柔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忧色：“夫君，山东局面复杂，汉王经营日久，恐步步杀机。青阳济世堂虽在彼处扎根，但赛儿妹妹她…”她知唐赛儿与周廷玉的特殊情谊，更知山东之行的凶险。
“雨柔放心，”周廷玉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我自有分寸。赛儿在北地不易，此番正好可借朝廷之力，助她稳固根基，亦查她多年心病之根源。”他意指唐赛儿追查的生母冤案与赵王朱高燧的关联。“安平商社在运河上的船只、账目，还需你亲自把关，万勿授人以柄。”
三日后，周廷玉携敕命与精干属员乘官船北上。船入山东境，运河两岸景象渐显萧条。时见漕船停滞，漕丁面有菜色。
这夜，官船泊于济宁以南一处僻静河湾。月暗星稀，水声潺潺。周廷玉独坐舱中，翻阅沿途所获卷宗，眉心紧锁。他刻意放缓行程，正是在等待。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舱壁上，微微晃动。
忽地，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唿哨，似夜枭，却带着青阳宗特定的联络韵律。周廷玉眸光一闪，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对侍立一旁的磐岳微微颔首。磐岳会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并细心地从外面将舱门带拢。
几乎是同时，舱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纤细窈窕的黑影如夜蝶般轻盈掠入，带来一丝夜晚河面的凉意和一抹独特的、清冽如寒梅的幽香。
来人解下遮面的风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正是唐赛儿。她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间带着几分奔波劳碌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在看见周廷玉的瞬间，便如同被点燃的星辰，骤然亮起璀璨的光芒，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思念和难以言喻的温柔。奔波千里的风尘，仿佛在这一刻被那灼热的目光涤荡干净。
“廷玉…”她唤道，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哽咽，像是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那样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深深地刻入眼底。
周廷玉早已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同样紧紧锁着她，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那悬了一路的心才稍稍落下。“赛儿…”他应着，声音低沉而温柔，蕴含着同样深切的思念，“路上可还顺利？有没有遇到危险？”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柔荑，将那冰凉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他的触碰让唐赛儿身子微微一颤，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渴望已久的慰藉。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指尖甚至有些用力，仿佛生怕这是一场梦境。“还好…就是想快点见到你。”她低声说着，脸颊微微泛红，微微垂下眼睑，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那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与她平日清冷模样判若两人，格外动人。
周廷玉心中一动，牵着她走到榻边坐下，却并未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唐赛儿先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便彻底放松下来，温顺地倚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侧脸贴着他绯色官袍上微凉的刺绣，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全是他身上清雅的墨香和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漂泊已久的扁舟终于回到了宁静的港湾。
周廷玉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肢，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温度和轻微的呼吸。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相拥着。舱内烛火噼啪作响，窗外河水轻拍船身，仿佛在为他们重逢奏着轻柔的夜曲。分别的这些日子，虽有书信往来，但哪及得上此刻真真切切的相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过了许久，唐赛儿才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仰起脸看他，眸光如水：“知道你奉旨南下，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山东这潭水，太深太浑了。”
周廷玉低头，看着她清澈眼瞳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用手指轻轻将她鬓边一丝微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动作轻柔而珍重：“我知道。所以更要你来。有你在，我心里才踏实。”这不是虚言，唐赛儿在山东经营的势力及其聪慧机敏，是他此行极大的助力和倚仗。
然而，温存的话语刚落，唐赛儿的脸色便凝重起来。她微微直起身，却仍依偎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廷玉，情势紧急，我不得不立刻来见你。汉王的人，这次是下了死手…”她迅速而清晰地将探得的险情一一禀明：韩庄闸的陷阱、被煽动的漕丁、蓄意制造的民变计划…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杀机。
在她叙述这些惊心动魄的阴谋时，周廷玉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微凉的指尖，目光沉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果然如此。”周廷玉沉吟道，眼中锐光一闪，“他们是想借漕运之事，一举将太子和我都拖下水。”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唐赛儿，语气坚定，“赛儿，幸好你来了。你的消息，至关重要。”
他说着，手臂稍稍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从这亲密无间的依偎中汲取力量和智慧。唐赛儿也顺从地贴近他，感受着他胸膛下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热的体温，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在这静谧私密的空间里，远离外界的纷扰和杀机，他们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依偎着共度难关。
“廷玉，”唐赛儿仰起脸，眼中满是信任与支持，“你需要我做什么？‘青阳济世堂’和善社的人手，我都带来了部分，王虎也在韩庄闸附近潜伏，随时可以接应。”
周廷玉心中早有成算，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然后沉声道：“好。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迅速而清晰地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安排云鹤道长、王虎如何接应，如何里应外合破局。他的计划周密而大胆，充分利用了唐赛儿带来的信息和暗中力量。
唐赛儿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将他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此刻，他们不仅是久别重逢的爱侣，更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心意相通，默契无比。
交代完毕，周廷玉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与不舍：“又要辛苦你了。一切小心，务必以自身安全为重。”
“你放心。”唐赛儿坚定地点头，从他怀中起身，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和略显散乱的发丝，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与镇静，只是眼底那抹温柔尚未完全褪去。
唐赛儿深深看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她不再犹豫，利落地重新裹好斗篷，戴好风帽，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舱门，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舱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周廷玉一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缕清冽梅香。他独立片刻，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和柔软的触感。方才的温存与亲密抚慰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也让他更加坚定了破局的决心。故人虽去，余温犹在，那份并肩的默契与信任已融入血脉。
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案上的卷宗舆图时，已是一片清明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快船再次起航，破开沉沉夜色，坚定地向着风暴的中心——韩庄闸，疾驰而去。次日，周廷玉的官船并未按预期前往济宁漕运衙门，而是直接驶入了漕丁聚居的河棚区。这位绯袍玉带的年轻钦差，毫无避讳地踏入泥泞，走进低矮的窝棚。他耐心倾听老漕丁的血泪控诉，记录下胥吏层层盘剥的罪证；他亲眼目睹因伤病无钱医治而奄奄一息的漕工；他看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漕工家眷。
在一个窝棚里，一个奄奄一息的老漕工挣扎着抓住周廷玉的衣袖，老泪纵横：“大人…青天大人…俺们…俺们活不下去了啊…”
周廷玉俯下身，紧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声音沉痛而坚定：“老伯放心，朝廷没有忘记你们！本官既来，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拖欠的工钱，克扣的口粮，定会一分不少地追回来！”他当场下令，将从南京带来的部分干粮和药品分发给最困难的漕工家庭，并宣布即日于济宁、徐州、临清三地设“漕丁恤助所”，发放基本口粮，诊治伤病。
“周青天”之名不胫而走。然而，汉王党羽的反扑也迅猛而来。漕运衙门拒不配合查账，周廷玉下榻的驿馆夜间遭火，更有御史上书弹劾周廷玉“收买人心，擅用私刑”。
周廷玉毫不退缩，手持敕命，强行查封济宁漕运衙门账房，拘押一干涉事胥吏。同时，他通过唐赛儿和王虎的秘密渠道，拿到了汉王党羽指使徐州卫扣船、勾结漕帮囤积居奇的铁证。
雷霆手段之下，风气为之一清。周廷玉明码标价所有费用，鼓励安平商社等合规商队参与运输，设立的“平价粮仓”和“恤助所”有效稳定了人心。
期限已至，周廷玉亲率一队护卫，乘快船直奔韩庄闸。心中牵挂王虎安危，更知此乃决胜之局。快船破浪，两岸景色飞逝。前方，韩庄闸在望，但见闸口处船只拥堵，人声鼎沸，喊杀之声已然传来！
周廷玉屹立船头，目光如炬，对磐岳沉声道：“发信号，令云鹤的人按计划行动！准备上岸！”
一场决定漕运命运、关联朝局走向的风暴，已在韩庄闸骤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