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没有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除非敢于在规则的刀尖上跳出属于自己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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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鸩止渴的诱惑,就在于它真的能解渴。” 朱棣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在地图上北方漫长的防线和南方那片瘴疠之地之间游移。金忠的分析,夏元吉的哭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启用周必贤,是眼下最快、最省力、也最可能迅速解决南线问题的方案。西南之兵适应气候地形,粮草转运便捷,更能避免朝廷主力被拖在南疆,从而集中力量对付北方的瓦剌。
但这念头一起,一股更深的寒意从朱棣心底升起。周家!那个在西南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周起杰在世时,就已将黔西北经营得铁桶一般,如今周必贤青出于蓝,手段更为老辣。那与各地土司盘根错节的联姻关系,还有那些日进斗金的“浣玉坊”香皂、“瑞草堂”茶饼、“禄水秋白”美酒……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产业,实则是周家笼络人心、蓄养私兵的经济命脉!这把刀,太利了!今日能用它开疆拓土,来日它若调转锋芒……
更让朱棣心生疑窦的是,军报中提及胡季犁父子行动果决狠辣,布局精密,这背后,是否真有高人指点?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带走的数人中不乏有善于军政谋略之人,这一直是他心头一根刺。尽管沐晟和纪纲都曾密报建文可能经云南逃入安南然后出海,但……万一呢?万一那个好侄儿真的没死,就藏在安南,甚至与胡季犁勾结,暗中指挥,意图借助外藩之力卷土重来?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理智。若真如此,启用与建文有旧(周必贤曾为朱允炆伴读)、且可能暗中庇护建文的周家,岂不是纵虎归山,甚至为他们提供里应外合的机会?
这错综复杂的思绪,如同乱麻般缠绕着朱棣。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烦躁和一种被各方势力无形挤压的窒息感。这龙椅,坐得越高,越是孤寒!他猛地一挥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够了!退朝!”
群臣愕然,但看着皇帝那阴沉的脸色,无人敢多言一句,纷纷躬身,如同潮水般退去。空旷的大殿,瞬间只剩下朱棣一人。
当夜,庆寿寺禅房。
檀香袅袅,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道衍和尚姚广孝,依旧穿着那身看似朴素的黑色袈裟,盘坐在蒲团上,如同一棵枯寂的老树。他捻着佛珠,静静地听朱棣说完日间朝会上的一切,包括支棱惨败的细节,北疆的危急,夏元吉的哭穷,金忠启用周必贤的提议,以及……他内心深处对周家尾大不掉和建文帝可能隐匿安南的深深猜忌。
禅房里久久沉默。
良久,道衍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看透世情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他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陛下可知武曌驯狮骢之法?”
朱棣挑眉,压下心头烦躁:“铁鞭、铁锤、匕首。鞭之不服,则锤其首;再不驯,则断其喉。”
“然也。”道衍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如同古井微澜,“再烈的马,三件东西,总能驯服。驭人之道,与驯马何异?锁链与草料,缺一不可。关键在于,让那马儿知道,草料源于锁链,而非荒野。 周家这把刀,既然眼下情势所迫,不得不用,那就必须给它套上个结实的‘鞘’。”
“鞘?”朱棣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道衍的重点来了。
“宝庆公主,年已及笄,身份尊贵无比,正是最好的‘鞘’。”道衍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仿佛古寺钟声,敲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陛下可还记得汉时细柳营旧事?周亚夫军纪严明,文帝车驾亦需按辔徐行。然文帝非但没有降罪,反而愈发倚重,更将公主下嫁周家。看似恩宠的枷锁,往往比直白的刀剑更加致命,它捆缚的是人心与大义,让人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
朱棣眼中精光爆射!他瞬间全明白了!宝庆公主!太祖朱元璋最小的女儿,他朱棣最小的妹妹!虽非一母所生,但身份尊崇,在宗室中地位超然,代表着皇权的正统和恩泽。将她下嫁给周必贤,表面上是天大的恩宠,是无上荣光,足以让任何臣子感激涕零,让周家在西南的统治更具“合法性”。
但实则是最高明、也最狠辣的控制手段!
一可名正言顺地安插耳目!公主下嫁,必有属官、宦官、护卫随行,这些人就是朝廷钉在周家心脏里的钉子!周家的一举一动,都难逃监视。
二可借公主下嫁之机,逼周必贤与刘青(刘伯温孙女!)、宋玲珑(水东土司宋钦之妹!)和离!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斩断周家与刘基后人刘琏和刘璟等人这些智囊团的直接血缘联系,削弱其潜在的战略谋划能力;又能瓦解周家与水东土司的牢固政治联盟,使其失去一个重要臂助!
三来,这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般的试探!若周必贤接受,便是向朝廷屈服,自断臂膀,其在西南土司中的威望必然受损,内部也可能产生裂痕;若他拒绝,那便是抗旨不遵,心怀异志,朝廷便有了十足的理由,哪怕暂时搁置安南和北疆之事,也要先集中力量,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好!好一个‘鞘’!好一个阳谋!”朱棣抚掌,多日来的阴郁和暴怒,终于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宣泄口。道衍此计,将他的困境、猜忌和杀机,完美地包裹在了“皇恩浩荡”的糖衣之下,由不得周必贤不接招!
“阿弥陀佛。”道衍垂下眼帘,重新捻动佛珠,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是鞘,是锁,还是断头台上的垫脚石,便看那位禄国公,如何抉择了。陛下只需记住,菩萨低眉,为度众生;金刚怒目,亦为降魔。 恩威之间,存乎一心。”
次日清晨,秋雨依旧未停。乾清宫内,光线晦暗。礼部尚书吕震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心中如同擂鼓。作为礼部尚书,他太清楚宝庆公主的特殊身份了——这位太祖幼女,虽备受尊崇,实则是宫中最为尴尬的存在,她的婚事,牵动着太多敏感神经。
“拟旨。”朱棣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最终落子般的决断。
吕震连忙屏息凝神。
“命禄国公周必贤,尚太祖幼女宝庆公主。”朱棣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刻印,“即日与刘氏、宋氏和离,空悬正室,以待公主。着其妥善准备,迎公主鸾驾入黔,以彰天恩浩荡,永固西南藩篱。”
吕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要周必贤自剜心肝,自毁长城!他几乎能预见到,这道旨意到了黔西北,会在周家内部和整个西南,掀起何等滔天巨浪!刘青背后是刘伯温的遗泽和青阳宗!宋玲珑背后是水东土司的势力!周必贤若接下这道旨意,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不敢多言,更不敢质疑,只能将头深深埋下,声音干涩地应道:“臣……遵旨。”
就在他心神俱震,准备告退去草拟这份注定要震动天下的旨意时,朱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终的交易筹码,也像是一道无法抗拒的诱惑:
“告诉他,若他接旨,朕便许他‘总督川、黔、滇、桂、湖广(部分)五省征安南军务’,全权节制诸司兵马,许其便宜行事,粮秣由四川、云南、贵州优先供给,朕,只要结果——克期,荡平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