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写着写着忽然抬头,见王立仍呆立不动,不由奇道:怎么还不开工?嫌任务太重?汉王日理万机,这还只是襄阳城的日常文书呢!
他挠了挠光头,语气缓和下来:若是实在赶不完,待我这边忙完就来帮你。新人上手慢也正常,互相照应便是。
此刻的王立却突然开口:姚大人——
叫我和尚或师傅都成。姚广孝皱眉摆手。
道衍师傅,平日都是这般誊写文书么?王立轻抚竹简问道。
自然,今日还算清闲的。姚广孝耐着性子解释,生怕吓跑这个新来的帮手。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能否每日只当值半日?王立直视着姚广孝的眼睛。
什么?!姚广孝拍案而起,戒疤都泛着红光,活没干就讨价还价?谁给你这般胆量!
王立不慌不忙地摇头:师傅误会了。实在是这些文书顷刻可毕,家中尚有病榻老母需要照料,余下时间想回去尽孝。
(小和尚神色稍缓,随即又板起脸来,王离,孝心可嘉,但也不能信口开河!这些活计你当真半日就能完成?
千真万确,我平日抄书练字,下笔极快。王离急忙解释。
光快可不成,呈给汉王的文书必须字迹端正。小和尚眉头紧锁。
我素来写得又快又好。
果真?
见王离执意坚持,小和尚冷哼一声,好,你且试试。若真能半日写完,往后每日准你半日闲暇。若敢敷衍,这差事便不必做了!
道衍师傅放心,我定当尽心。
王离喜出望外!
屋内一片寂静。
唯有毛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
小和尚边忙活边盯着王离,见他运笔如飞,索性搁下自己的活计,专注观察起来。
这小子——
竟有这般手速?
只见王离抽过文书略一扫视,便埋头疾书,再不抬头。
这......
莫非过目不忘?
他悄然绕到王离身后,只见笔尖轻颤,一行行娟秀小字如行云流水般呈现。旁人写一字的光景,他竟能写完一整列。
小和尚对照原文细看,越看越惊——非但一字不差,竟连文中谬误都顺手修正了。
过目成诵,分心多用,运笔如风,此子当真了得!
小和尚暗自叹服。
汉王从何处觅得这般人才?
那日弯月楼前,他因不喜歌舞只在楼下等候,未曾得见楼上光景,自然也不识得王离。
仅一个时辰,所有文书誊抄完毕,毫无错漏。
当王离将工整叠好的文书呈上时,小和尚看他的眼神如同瞧着什么稀罕物事。
半晌,小和尚挥袖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且回去罢。
王离含笑作揖,转身欲走,忽在门边驻足:道衍师傅,敢问薪俸几何?是按月发放还是按年结算?可否预支?
小和尚一怔:你很缺银钱?
随后注意到王离那身褪色的旧衣,想起他曾提过家中病重的母亲,不禁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算了,当我没问。
他随即补充道:新人月俸折合米粮布匹约五两银子,我破例给你加到八两,按月支取。若急需用钱,我可以先借给你,需要多少?
借八两。王离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笔钱足够为母亲购置根治顽疾的药材,不必再靠普通药物勉强维持。
小和尚从怀里摸出钱袋,仔细数出八枚银元,挨个吹了吹,又放在耳边轻摇辨听,这才递过去:拿着吧。
多谢!王离双手接过银元,郑重致谢。
这些银元是汉王辖地流通的货币,因铸造精良、成色足,不仅在汉地盛行,甚至已大量流入元廷控制区。与之并行的还有金元、铜元,连同汉地的新奇货物,都令各地权贵趋之若鹜。
早在朱慕攻取襄阳前,这些稀罕物便已充斥城中,成为富商显贵竞相追逐的珍品。
王离收好银元告辞离去。
小和尚并未立即返回岗位,而是捧着王离誊写的文书来到后院书房。
汉王,人已经走了。
走了?是嫌差事苦还是做不来?正研究南阳地图的朱慕诧异抬头。
不,他完成了。
这么快?朱慕面露讶色。
此人确有过人之处,不仅笔速惊人字迹工整,更有过目不忘之能。属下以为可加重用。
不急,等锦衣卫查明底细再说。
朱慕察觉小和尚对王离的赏识,但此人入府途径蹊跷,难保不是元廷派来的细作。
......
川蜀之地,渝城王宫。
大夏王明玉珍正与世子明升在书房议事。
陈友谅究竟作何打算?既率部来投,为何盘踞夔门迟迟不觐见?明玉珍眉头紧锁,显出不悦。
陈友谅突然入蜀,令早有割据之心的明玉珍惊疑不定,初时还道是徐寿辉察觉其异心,特遣大将前来问罪。后经多方打探才知,蜀道艰险消息闭塞,竟不知中原早已风云变幻——刘福通会盟义军大破脱脱,局势已然逆转。
黑旗军朱慕占据江南富庶之地,两度击溃脱脱大军,声势之盛冠绝各路义军。脱脱因此服毒身亡,襄阳王博罗亦命丧其手。
朱慕!
这个明玉珍入川前闻所未闻的名字,如今竟自立汉王,成为天下义军盟主。
......
当真了得!
如今江西全境已归其所有,连名义上的主君徐寿辉也投效其麾下。唯独陈友谅逃出生天,遁入川蜀。
此人刚入川蜀便抢占夔门,驱逐明玉珍部众。虽回信自称属下,却始终不肯率军前往渝城......
明玉珍渐渐醒悟:陈友谅压根没有归顺之意。此人野心昭彰,连朱慕都不放在眼里,分明是觊觎蜀王之位!
明升进言道:父王,陈友谅如此不识抬举,不如直接剿灭收编其部众。
谈何容易!明玉珍摇头叹息。儿子终究太过天真,陈友谅能率数万之众远涉川蜀,必有过人之处。若不能一举歼灭,不如按兵不动。
他踱步沉吟:再发最后通牒,限其三日内启程。同时命戴寿整军备战,若再抗命,格杀勿论!
夔门雄关。
这座扼守长江咽喉的瞿塘天险,两岸白盐赤甲二山对峙,江面仅百余丈宽。杜甫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诗句,道尽此处水势之险。
陈友谅驻军赤甲山下,凝视着渝城进军路线图。突然冷笑:明玉珍这缩头乌龟,我等在外浴血奋战,他倒躲在蜀地称孤道寡。大夏国?我看是睁眼瞎!
陈友谅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渝城,“这地方选得好,易守难攻,往北就是成都平原,粮食充足。”
张定边盯着渝城的位置,眉头紧锁:“确实难打,明玉珍当初是趁官兵不备偷袭得手,咱们可没法用同样的法子。”
陈友谅笑道:“不必学他,我猜明玉珍会主动来攻。这样,我写封信,你派人送给陕西的李思齐,就说我要打明玉珍,邀他出兵相助,事成后平分川蜀。”
“李思齐?那个 走狗?秀才,这——”
张定边脸色骤变,欲言又止。
陈友谅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是权宜之计,借李思齐分散明玉珍的兵力,单靠咱们这几万客军,可拿不下经营了两年的明玉珍。”
他又道:“老张放心,收拾完明玉珍,下一个就是李思齐。用汉王的话说,这种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张定边叹了口气:“秀才,我自然支持你。但别和李思齐走得太近,免得被人抓住把柄,日后落人口实。”
陈友谅一怔:“你是说……汉王?”
张定边点头:“汉王野心勃勃,你也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将来必有一战。朱慕做事讲究名正言顺,若来攻咱们,定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和李思齐的往来,最好别太明显。”
“有理。”
陈友谅摸了摸下巴,琢磨着信得写得隐晦些,便道:“老张,找个军中书吏来写这封信,我只盖章,送信的人就说是我亲笔所写,反正李思齐认不出我的字迹。”
张定边点头,心想:若日后有人追究,秀才八成会把责任推给书吏,印章也能说是被人盗用……
不愧是陈友谅的好 ,他确实这么打算的!
看着张定边离开,陈友谅忽然回过味来——
等等,老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不要脸?
……
王离跑遍几家药铺,总算凑齐了药材,踏着星光往家赶。
朦胧的月光洒在他清瘦的身影上,拖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衬着他单薄的衣衫,显得格外孤寂。
他心里却满是欢喜。
再吃一年药,母亲的病就能好了。
“娘,我回来了。”
推开斑驳的木门,王离却见母亲强撑着病体坐在桌边,屋里还多了两个陌生人。
王离快步上前护在母亲身前,警惕地打量着两位陌生人。
妇人望着儿子与亡夫相似的眉眼,既欣慰又心酸。目光触及他破旧的衣衫,想到这些年拖累孩子吃苦,喉头不由得发紧。
离儿,来。她强压情绪,指向屋内二人,这是你张伯父和张管家,他们...是来退亲的。
当年王家兴盛时,与张家合伙经商。张伯父受王父提携起家,两家交好时还订下娃娃亲。谁知王父遭遇不测后,张家渐行渐远,如今倒来退亲了。
娘,孩儿来处理。王离安抚母亲后转向来客,请外间说话。
张伯父面露窘色,随管家退出房门。
妇人攥着儿子的手哽咽:别与他们争执...等娘身子好些,定给你寻门好亲事。
娘且宽心。王离笑着取出药包,儿子找到活计了,您的病很快就能好。
见母亲欲言又止,他已转身出门。
院中,少年笑意尽敛。他明白退婚缘由,却难忍对方专挑他不在时来 病中母亲这般绝情。
王离心想,若对方择个自己在家时登门商议,他未必会一口回绝。可如今这般行事,与趁火 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