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室，天色已晚，你即刻进城劝降，弟兄们尚未用饭，今夜我要在定远城中设宴。”
李善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位主帅早有谋划，连劝降文书都备好了。
他郑重收好书信，抱拳道：“大帅静候佳音，在下这就动身！”
…………
“糟了，糟了！守城官兵尽数被俘，这可如何是好？”
城楼上，定远县令长吁短叹。
此人年约四旬，生得眉目清朗，身量修长，倒也称得上仪表不凡。
可此时却如坐针毡，在城头来回踱步，满面焦躁，早失了平日气度。
自濠州陷于贼手，邻近的定远县便日夜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盼来朝廷援军，谁知这支官兵竟如此不济，攻城数日便撤兵离去。
随后又传来官军前锋被江南巨寇朱慕击溃的消息。
这更令定远县令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接着又闻官兵转攻濠州，定远县令彻底糊涂了，实在想不通这般用兵是何方高人的手笔。
而后怯列到来，夺了定远守军兵权用以押运粮草。
再后来，运粮军全军覆没，朱慕兵临城下，连怯列的首级都高悬在贼军竹竿之上。
如今城中守卒不足五百，且多是老弱残兵，如何抵挡？
县令身后跟着两位师爷，此刻也是惊慌失措。望着城外黑旗军严整的阵势，二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双腿战栗……
莫说出谋划策，能站稳已属不易。
“报！县尊大人，贼人遣使求见！”一名差役飞奔上城。
“使者？快，快请。且慢，本官亲自去迎。”
县令匆忙随差役下城，两位师爷面面相觑，也跟了下去。
“百室，竟是你？你……你已投了贼寇？”
定远县令见是故人，顾不得体统，提着袍角急步上前，声音发颤。
李善长含笑拱手：“明公容禀，当初情非得已。但与朱慕相交后，确觉此人与众不同，胸怀大志，文武兼备，在下以为可称明主。”
“如此说来，你真要追随那朱慕了？”
定远县令稍稍平复了心情。
他揣测着李百室的来意，试探着问道：百室先生此来，可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家主帅怜惜城中百姓，特命我来劝降。这是主帅亲笔所书的劝降信。李善长说着递上书信，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县令。
好书法！
县令展信一看，不禁赞叹出声。这手娟秀的小楷笔走龙蛇，墨韵生动。观其字迹，县令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能写出这般字迹的人，想必不是嗜杀之徒。
信中内容简明扼要：
其一，自述身份；
其二，展示军威；
其三，提出条件——只要县令归顺，便可保全阖城官吏性命，前提是未曾作恶；
其四，承诺善待百姓；
其五，申明军纪，约法县令阅毕，肃然起敬。历朝历代，何曾见过如此体恤百姓的反贼？这位朱慕确实与众不同。
朱慕大人真能践行信中所言？县令忍不住确认道。
主帅特意嘱咐，可将此信公示于众，让全城百姓见证。若有违背，甘受天下人唾骂。李善长含笑应答。当初听闻朱慕此言时，他同样心潮难平。这般胸襟气度，绝非寻常草寇可比。
当真能保我全家平安？县令仍不放心。自古以来， 者首要之事便是诛杀官员。
在下以性命担保。我家主帅志存高远，非郭子兴之流可比。他举义旗非为一己富贵，而是要重振华夏，为天下汉人开创朗朗乾坤！说到激动处，李善长也不禁面泛红光。
当初朱慕说出那句话时，他便心潮澎湃，如今亲口复述，更觉热血沸腾。
县令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两位幕僚交换眼神，一人上前道：大人，朱慕大帅兵锋正盛，以我县区区兵力实难抵挡。归降既保全我等性命，亦护佑满城百姓，望大人慎重考量！
另一人也劝道：大人，听闻朱慕大帅连克江南十余城，破水师败铁骑，自起兵未尝败绩。定远弹丸之地，五百羸弱之卒，如何抗衡？朝廷精兵尚不能敌，何况我等文弱书生？
李善长沉声道：县令大人，事已至此何必犹豫？大帅亲笔致书以示诚意，若遇残暴之徒，早该兵临城下了。
罢了！开城......归降。县令长叹。
元至正十二年夏，定远举城归顺，江南巨寇朱慕进驻定远，踏出经略江北的第一步。
......
濠州城外，官军如蚁攀附城墙。
杀声撼动云霄。
中军帐内，野先独坐帅案后，眉间深锁。
这朱慕竟未追来，莫非折返江南了？
此番回师原是一石二鸟之策，既为攻取濠州，亦要诱朱慕来袭。
早与泗州兵马暗通款曲，只待请君入瓮。
可濠州已攻两日，朱慕仍无动静，莫非此獠胸无大志？
天赐歼灭官军主力的良机竟白白放过，当真荒唐！
念及此，野先怒拍案几。
此景着实吊诡。
堂堂朝廷元帅，竟对反贼头目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意，实属罕见。
既如此，先破濠州再说。
待剿灭郭子兴、孙德涯二贼，再图朱慕。
计策既败，野先只得专心攻城。若再分兵寻衅，恐未遇朱慕，部将便要哗变。
濠州城头。
攻防间隙，红巾军士卒倚墙小憩。
半柱香后。
战鼓骤起。
红巾军将士条件反射般跃起，握紧兵刃望向城外。
此番官军攻势，却与先前大不相同。
冲在前方的并非官兵，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用乡音哭喊着，被官兵驱赶着跌跌撞撞奔向城墙，动作稍慢者便被长刀贯穿后背，永远倒在血泊中。
城头的红巾军将士纷纷将目光投向郭子兴。
郭子兴垂落的手臂不断握紧又松开，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暴露出内心的挣扎。
天杀的畜生！孙德涯罕见地放下与郭子兴的嫌隙，望着城下惨状怒不可遏。
凄厉的惨叫突然刺破喧嚣。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一个倒地翻滚的孕妇。她隆起的腹部因剧烈奔跑而剧烈起伏，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几名官兵狞笑着逼近。
其中那个鹰钩鼻蓝眼的色目人突然挥刀剖开孕妇肚腹，用刀尖挑起血淋淋的胎儿放声狂笑。
鲜血浸透黄土，孕妇的惨嚎与色目人的狂笑交织成地狱画卷。
阿红！青年男子从人群中冲出，扑向奄奄一息的妻子。
他抱着气息微弱的爱人，听见她最后的呢喃：孩子...我们的孩子...
宰了他！色目人厉声喝道。
几名汉人士兵面面相觑，眼中闪过憎恶之色。
懦弱的汉狗！色目人甩飞刀尖上的胎儿，正要鞭打士兵。
孕妇望着划过半空的婴孩，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我跟你拼了！
青年双目充血扑向仇人，却在三步之外被刀光斩断脖颈。喷涌的血泉在空中绽开猩红的花朵。
城下的惨状令城墙上的红巾军怒火中烧。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色目人离城墙太远，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这些百姓为何不反抗？与其 着对付咱们，不如拼个你死我活！汤和狠狠捶打城墙，破口大骂。
朱重八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让大家准备吧。
准备什么？汤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放箭。朱重八神色复杂，目光却异常坚定。
可下面都是——汤和结结巴巴道。
自己人？朱重八冷笑，他们既然不敢反抗官兵的刀枪，就是在帮官兵对付咱们，就是敌人。汤和，你想想，若被他们攻进城，城里的人还能活吗？你身边的弟兄们还能活吗？
他指向城下那些神情麻木的百姓，就连他们，也未必能活。
既然选了这条路，心就得硬起来！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汤和听，也是说给周围将领，更是给郭子兴一个台阶。
郭子兴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化作寒霜。
准备放箭！他嘶哑着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墙！
遵命！
众将领命而去。
重八，多谢。郭子兴低声道。
他心知肚明朱重八方才高声说话的用意。
这是末将分内之事。
好！很好！郭子兴重重拍了拍朱重八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赏。
城下，百姓们或往壕沟里扔土袋，或架设器械，更有拼命抓挠城门的……
更多百姓被官兵驱赶着，从几处填平的壕沟冲来。官兵混在人群中，伺机架设云梯。
梆梆梆——
箭雨倾泻而下。
救命！
我中箭了！
天杀的反贼，连乡亲都杀！
剿灭这些叛贼！
红巾军 ！
惨叫声与咒骂声在城下回荡。
城头的红巾军起初向人 箭时，心中尚存不忍。但随着城下的咒骂声愈发刺耳，他们的心肠渐渐硬了起来。
的！不敢反抗官兵，倒冲着咱们耍威风！
朱重八说得对，你们就是敌人！
箭雨顿时变得更为密集。
大人，驱赶汉人攻城的计策似乎收效甚微？一名将领向驻马观战的野先禀报。
野先神色淡然：怎会无用？至少耗尽了贼寇不少箭矢。他略作停顿，待这批人消耗殆尽，再去抓些来。倒要看看是濠州汉人多，还是红巾军的箭矢多。
转眼三日已过。
粮草为何迟迟未至？怯列这差事是怎么当的！帅帐中传来野先的怒吼。
大帅，已派人催促了。蒙古将领战战兢兢地答道。
久攻濠州不下，野先脾气愈发暴躁，连蒙古将领都不敢违逆，色目人与汉人将领更是大气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