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还有别的事儿,把陆知行送到第七研究室那红砖楼底下,就匆匆走了。临走前,他压低声音对陆知行说:“陆博士,周副所长就那脾气,对事不对人,您别往心里去。他是所里技术上的大拿,苏联留过学的,最看重实际动手能力。”
“我明白,谢谢李同志。”陆知行点头。技术权威,苏联背景,怪不得对他这种“美国博士”下意识就排斥。
第七研究室在一楼,门口连个正经牌子都没有。他敲敲门,里头传来个有点沙哑的声儿:“进来。”
推门进去,是个老大不小的房间,说实验室不如说更像杂货库。几张宽木头实验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拆开的设备、乱麻似的电线和摊开的图纸。空气里是松香、金属和陈年纸张混一块的怪味。几个穿蓝工装的人正趴台子上忙活,电烙铁冒出缕缕青烟。
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中年人,从台大家伙后面抬起头,瞅着他,一脸疑惑:“你找谁?”
“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陆知行。”陆知行把报到单递过去。
中年人接过单子,推推眼镜,仔细瞅了瞅,脸上露出恍然样:“哦,陆知行…你就是那个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他声儿不小,实验室里其他几个正忙活的人听见,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望过来。那眼神,有好奇,有打量,也带着几分跟周维雄差不多的疏远。
“是我,以后请大家多指教。”陆知行保持着客气。
“我是七室主任,王铁锤。”中年人自我介绍,口气还算和气,但也没啥热乎气儿,“咱们室主要负责所里那台‘老大哥’的维护和一些计算任务。”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占了半面墙、满是指示灯和旋钮的庞然大物——一台苏制电子管计算机,机柜敞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跟热带雨林似的电子管和线路。
“你的情况,所里大概说了。”王铁锤搓搓手,好像有点不知道咋安排这位“洋博士”,“这么着吧,你先熟悉熟悉环境。那边角上有张办公桌,你先凑合用。最近资料室那边堆了不少俄文技术资料,等着翻译整理,你外语好,就先从这儿上手吧。”他指了指房间最里头那个堆满杂物、蒙着厚厚一层灰的角落。
翻译整理资料…这摆明了是边缘化里的边缘化。实验室里其他几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意味不明,然后又低头忙自己的去了。
陆知行心里门儿清,这是意料之中的“下马威”或者“观察期”。他没表现出半点不满,平静地点点头:“行,王主任。”
他走到那个角落,动手收拾那张破办公桌。灰尘老大,呛得他直咳嗽。没人过来搭把手,大伙儿都默契地跟他保持着距离。
鼓捣了半个多钟头,才勉强划拉出一块能放东西的地方。王铁锤派人抱来一大摞泛黄的俄文图纸和技术手册,“哗啦”一下堆他桌上,几乎把他人都埋进去了。
“这些不着急,你慢慢弄就行。”王铁锤撂下这话,就又钻回他的仪器后头了。
陆知行看着眼前这座“纸山”,拿起最上头一本手册,封面是复杂的俄文标题和编号。他认得俄文,这对前世搞科研的他来说是基本功。他随手翻了翻,里面是关于“老大哥”计算机某个外围设备的电路原理和维修说明,内容不算多高深,就是极其磨人。
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熬炼。他没再多想,拉过椅子坐下,拿出笔和本子,沉下心,扎进这项枯燥的基础活儿里。
一下午工夫,就在翻书、查词、抄写和整理里头悄没声儿地过去了。实验室里其他人好像已经当他不存在,各忙各的,偶尔交流也是简短的技术词儿。只有电烙铁的“滋滋”声、仪器的“嗡嗡”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陪着他。
快到下班点儿,王铁锤才又从仪器后头钻出来,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对陆知行说:“小陆啊,宿舍安排好了,在三号筒子楼,二零三。这是钥匙。生活上有啥难处,可以找行政科。”
他递给陆知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谢谢王主任。”
陆知行接过钥匙,把桌面简单归置了一下,跟着下班的人流,走出了实验楼。
三号筒子楼离实验楼不远,是栋三层红砖楼,楼道里黑黢黢的,堆着些杂物,空气里飘着公共厕所和饭菜混合的怪味儿。他找到二零三室,拿钥匙捅开了门。
门里头是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已经住了三个人。靠窗的下铺空着,上头搁着他的行李,看来是给他留的。屋子当间儿有张方桌,桌面上油渍麻花,墙角堆着几个搪瓷脸盆和暖水瓶。三个室友都在,一个看报纸,一个洗脚,另一个正端着铝饭盒吃饭。
见他进来,三人都停了动作,好奇地打量他这个新来的“洋博士”。
“各位同志好,我是新来的陆知行。”他主动打招呼。
“哦,陆博士啊,欢迎欢迎。”看报纸的中年人放下报纸,态度还算客气,“我叫赵建国,一室的。”洗脚的年轻人憨厚地笑笑:“我叫王大力,保卫科的。”吃饭的那个就只是点点头,含糊地说了句“孙志刚”,便继续埋头扒拉饭,态度有点冷淡。
陆知行把自个儿行李放到空铺上,开始拾掇。屋子窄憋,四个人挤着,几乎没啥隐私可言。他看着窗台上晾着的袜子、床底下塞着的杂七杂八、墙上贴着的劳动模范宣传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集体过日子的气息。
这儿,就是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要待的地儿了。条件差,人际关系微妙,前头看着全是坎儿。
可他心里没啥怕的,反倒有种踩实了地面、上了真战场的踏实感。他知道,所有的瞧不起和隔膜,都得靠实打实的行动和成果去打破。
他铺好床铺,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窗外慢慢落下去的日头,眼神沉静。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间看着尴尬的宿舍,就是他的第一个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