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
白日的晴空万里被浓密的乌云取代,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点便开始敲击着宫殿的圆顶和彩绘窗棂,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在湿漉漉的水汽之中。
沈沐独自坐在偏殿的窗边,没有点灯。
窗外是混沌的黑暗,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狂乱舞动的葡萄藤和溅起水花的石阶,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遥远的战鼓。
这样的雨夜,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乾元宫里也有这样的雨夜,伴随着龙涎香的沉闷和帝王难以揣测的心绪,每一次电闪雷鸣,都像是在为他的困境奏响悲鸣。
他会蜷缩在龙榻的最里侧,用锦被蒙住头,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令人窒息的陪伴。
而且有一次,萧执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强行按着他,说什么时候雨不下了再结束,可雨下了两天两夜,最后他也不知道晕了几次。
但此刻,在这里......
殿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沐?下雨了,给你送个暖炉过来。 是阿依慕的声音,隔着门板,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温暖。
沈沐沉默着,没有像最初那样绷紧身体。
他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阿依慕端着一个黄铜小手炉走了进来,炉内炭火明明灭灭,散发着干燥温暖的气息。
她身后跟着的侍女则将一盏光线柔和的羊皮灯放在矮几上,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雨势大,夜里凉,这个抱着会舒服些。 阿依慕将手炉放在沈沐旁边不远处的软垫上,没有试图塞进他怀里。
她看了看沈沐有些单薄的侧影,补充道,若是怕雷,可以让宫人多点几盏灯。
说完,她并未多做停留,如同寻常的关怀,带着侍女悄然退了出去,细心地将门掩好。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似乎与之前的死寂不同了。
羊皮灯温暖的光晕柔和地铺开,手炉的热度透过空气缓缓传递过来,驱散了雨夜带来的湿寒。
沈沐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盏灯和那个手炉上。
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只是静静地看着。
雷声再次轰隆作响,比之前更近了些。
若是以前,他大概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会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但此刻,预想中的恐慌并未如期而至。
那灯光和暖意,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窗外狂暴的雨夜隔开,营造出一小方安宁的空间。
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先是碰触到黄铜手炉微烫的外壁,很快适应了那温度后,便将整个手掌覆了上去。
扎实的暖意顺着掌心脉络,一点点流向四肢百骸,连带着肩头的旧伤似乎都舒缓了些。
他抱着手炉,靠在窗边的软垫上,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这声音不再是威胁,反而像是一曲喧闹却充满生命力的乐章,洗刷着庭院,也仿佛在洗刷他心底积压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疏勒月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
沈沐沈沐!你没事吧?刚才打了好大的雷!巴哈尔那个傻子笨蛋还说男子汉不怕打雷,我看他刚才明明也缩脖子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地一声推开,疏勒月头发微湿,裙摆沾着水渍,像只被雨淋过却活力不减的小鸟冲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脸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巴哈尔,还有步伐沉稳、嘴角含笑的阿依慕。
三人看到沈沐安然地坐在窗边,怀里抱着手炉,神情虽仍安静,却并无明显的惊惧之色,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疏勒月拍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害怕呢! 她凑过来,好奇地看了看沈沐怀里的手炉,阿依慕王姐送来的?这个最管用了!
巴哈尔也挠挠头,瓮声瓮气地说:就、就是声音大了点,其实没啥。
阿依慕则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露出星辰的夜空,微笑道:雨都快停了。看,星星出来了。
沈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果然,墨蓝色的天幕上,乌云散开,被雨水洗涤过的星辰格外璀璨明亮,像一颗颗晶莹的宝石,镶嵌在龟兹辽阔的夜空上。
他看着星空,又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三人。
疏勒月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刚才的雷声有多大,巴哈尔在一旁附和,阿依慕则哈哈哈的笑着。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没有人在他面前需要小心翼翼,他们只是自然地表达着关心,分享着雨后的轻松。
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最深、最冰冷的地方汩汩涌出,漫过那些深刻的伤痕,浸润了每一寸干涸的裂痕。
他依旧没有说什么。
但这一次,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阿依慕、疏勒月和巴哈尔,然后,对着他们,极其轻微地、却清晰可见地,弯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生涩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很快便消失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