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深处,寝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
乾统领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静立在殿柱投下的阴影里,履行着他刚接到的旨意——监视沈沐。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龙榻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沈沐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月白寝衣,布料是上好的江南软缎,却掩不住其下嶙峋的骨骼轮廓。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久不见天日的玉石,带着易碎的质感。
一头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枕畔,更衬得那张脸小得可怜,也脆弱得惊人。
乾统领在心中默诵着那条铁律,那句他准备用来敲打沈沐的话,已然在喉间翻滚了无数遍,冰冷而坚硬。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圣上为主,你为奴,不管圣上对你做什么,你都不应该反抗或忤逆。】
他深信,这是维系秩序的根本,是暗卫、是所有依附皇权生存之人必须刻入骨髓的信条。
然而,当他真正将目光聚焦在沈沐脸上时,那些准备好的言辞,竟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沐并没有睡。
他靠坐在巨大的龙榻中央,背后是层层叠叠的明黄锦缎软枕,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没有像寻常失明者那样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也没有无意识地摩挲身边的物体。
他只是微微仰着头,一双曾经清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毫无焦距地“凝望”着头顶上方。
那里,是精美繁复的蟠龙藻井,金漆彩绘,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极尽奢华。
可沈沐的视线穿透了这满目金辉,仿佛落在了某个遥远得不存在的地方。
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虚无,一片彻底放弃后的荒芜。
像被狂风暴雨彻底洗涤过的天空,干净得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
乾统领见过无数种眼神。
濒死之人涣散的绝望,任务失败者不甘的愤怒,忠诚信徒狂热的追随,乃至叛徒被揭穿时狡诈的闪烁……他都能冷静以对,甚至加以利用。
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失明,更像是灵魂的熄灭。
这个年轻人,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五感、七情六欲,连同求生的意志,一起封闭了起来,缩进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角落。
外在的躯壳还在呼吸,内里却早已是一片废墟。
乾统领那如同铁石浇筑的心肠,罕见地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他好像明白了巽统领和端王那样做的原因。
对着这样一具似乎连“自我”都已放弃的躯壳,去宣讲“君恩”,去强调“奴责”,去警告“顺从”,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残忍。
这不再是训诫,更像是对着已然沉寂的荒坟呐喊,除了显得自己愚蠢可笑,不会有任何回应。
他原本锐利如刀、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不自觉地收敛了锋芒,变得复杂起来。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但内心的笃定,却悄然动摇了片刻。
当一个人连自身的存在都已漠不关心时,外界的权柄、恩威、荣辱,又还能束缚他什么呢?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兽耳铜炉中,银霜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沈沐并非毫无察觉。
在乾统领踏入殿门的那一瞬,他眼角的余光便已捕捉到了那个不同于普通宫人的挺拔而冷硬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乾统领,暗卫营中地位崇高,以铁血冷酷、绝对服从着称的人物,是比待他尚有几分长辈回护之心的巽统领,更加不近人情的存在。
若是往日,他或许会心生警惕,肌肉会下意识绷紧。
但此刻,他心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不过是又多了一双监视的眼睛罢了,与赵培,与那些轮值的宫人,与这乾元宫本身,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这座华丽囚笼的一部分,是萧执无处不在的掌控力的延伸。
他甚至连转开视线、避免与对方有任何眼神接触的欲望都没有。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视线依旧固执地、空洞地停留在那片模糊而炫目的金色床帐顶上。
那里,成了他无边黑暗世界里,唯一可以安置茫然目光的坐标,一个虚无的锚点。
时间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一个在明处,形销骨立,魂仿佛已游离于九天之外。
一个在暗处,冷眼旁观,却第一次在面对监视对象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最终,萧执回来了,乾统领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庄严的太极殿内,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而凝重。
萧执高踞于御座之上,冕旒垂落,半掩住他深邃难测的眼眸。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的蟠龙雕刻上轻轻叩击,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声响,下方关于龟兹国求援的争论,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依旧未能达成共识。
龟兹国派遣其大王子阿史那·弥闾亲自带队,携带国书与丰厚的珍宝,不远万里前来朝贡,核心目的,是祈求强大的萧国能够伸出援手,给予庇护,以抵御其西方强邻疏勒国日益紧迫的军事威胁。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他手持玉笏,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户部官员特有的审慎与对钱粮的斤斤计较:“陛下,龟兹虽号称‘佛国’,境内盛产质地温润的玉石与矫健的良马,听起来似乎有利可图。
但其国地处西域极西,距我中原路途遥远,险阻重重。我军若允其庇护之请,势必需要派遣精锐兵马远驻,其间千里馈粮,民夫、车马损耗巨大,于国库而言,实乃一笔沉重的负担,恐难以为继。
再者,那疏勒国如今兵锋正盛,骁勇善战,我朝为其一西域小国而开罪此等强邻,引得边陲不宁,臣以为,实非明智之举啊!”他的话音刚落,几位掌管钱粮仓储的官员便纷纷点头附和,低声议论着此举可能带来的财政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