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覆面冰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皮肤,将口鼻及以上轮廓彻底遮掩,只余下一双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透过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气孔洞,望向铜镜中那个陌生而冰冷的倒影。
金属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肌理,仿佛要将“沈沐”这个名字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冻结,只留下一个代号,一道影子。
沈沐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覆面上冰冷的云纹浮雕。
从此,阳光、微风、乃至同袍之间偶尔粗糙的问候,都将被这层冰冷的屏障隔绝在外。
主子要他成为真正的“幽影”,他便只能是“幽影”。
左肩的伤势依旧隐隐作痛,内息也因那记“裂碑手”而滞涩不畅。但他只是沉默地运功调息,竭力压制着不适。
陛下说他“技艺不精”,他便需更加苛求自己,哪怕伤痕累累。
然而,未等他调息完毕,甚至未及去向巽统领详细复命,皇帝的旨意便再次降临。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普通内侍,而是陛下身边最亲信的大太监赵培本人。
赵培踏入这间简陋的暗卫居所,目光在沈沐脸上那副新戴上的“幽影”覆面上停留一瞬,并无惊讶,仿佛早已料到。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
“十七大人,陛下另有口谕。”
沈沐起身,垂首聆听。
“陛下有旨:即日起,擢升尔为御前贴身影卫,专职护卫陛下左右,无需再参与暗卫营日常轮值与校场集训。一应所需,皆由内廷直接供给。尔之职责,唯陛下之安危是从,其余诸事,皆可搁置。钦此。”
御前贴身影卫?!
沈沐猛地抬头,覆面之上的眼眸中难以抑制地掠过震惊与难以置信!
影卫不同于普通暗卫,是真正寸步不离帝王、隐于龙椅之后最后一道屏障的存在,地位超然,却也意味着彻底与过去割裂,从此眼中、心中,只能有一人,再无其他。
且历来影卫选拔极其严苛,皆是从小培养、身世绝对清白、与外界毫无瓜葛之辈。他……
赵培仿佛看穿他的震惊,微笑着,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陛下说,大人您身手卓绝,忠心可嘉,更兼如今……戴上了这‘幽影’,正是担任此职的最佳人选。往后,大人便只需对陛下一人负责了。至于暗卫营这边,巽统领自会安排妥当,大人不必挂心。”
字字句句,温和有礼,却如同一张无形巨网,将他牢牢罩定。
无需再参与集训……意味着他再也无法与十一、卅三他们在校场上交手、训练,甚至不会再有机会在同一片屋檐下吃饭、休憩。
专职护卫陛下左右……意味着他几乎所有的行动范围都将被限定在宫城核心区域,与那些曾经或许能称之为“同袍”的人,彻底隔绝。
唯陛下之安危是从……意味着他的生命、他的意志,从此将完全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是因为他此次任务失利?是因为他险些暴露身份?还是因为……陛下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他与十一、卅三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如今已被他自己亲手斩断的联系?
冰冷的覆面之下,沈沐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沉肃的回应:“……属下,领旨谢恩。”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陛下的意志,便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赵培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请大人随咱家来吧,您的居所已安排在乾元宫偏殿,一应用度,皆已备齐。”
沈沐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数年、除一床一桌一柜外别无长物的冰冷房间,目光没有丝毫留恋。
他沉默地拿起那柄御赐长剑,将包括那盒白玉膏和貂毛护腕的寥寥几件个人物品收入一个小包裹,便跟着赵培,走出了暗卫营。
他没有回头去看校场的方向,也没有去向巽统领或任何人告别。
从戴上“幽影”的那一刻起,暗卫十七便永远不能出现在阳光下。
………
而此刻,乾元宫深处。
萧执负手立于窗前,听着心腹影卫的低声禀报,关于沈沐接到旨意后的一切反应。
沈沐那瞬间的震惊,那迅速的服从,那毫无留恋的离去。
“他……可有一丝犹豫?或是不舍?”萧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并无。十七大人接旨后,即刻便随赵公公离去,未曾回首,亦未曾与任何人交谈。”影卫如实回禀。
萧执沉默了片刻,缓缓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
是的,这一切,皆源于他。源于那些每日不断呈报上来的、关于沈沐动向的密报。
“十七大人今日校场与十一切磋良久,后一同用饭。”
“十七大人收下十一所赠伤药。”
“十七大人与卅三等人共食烤雀,偶有笑意。”
“十七大人于京兆尹府与十一协同办案,颇为默契。”
一桩桩,一件件,起初只是令他微微不悦,如同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他人目光觊觎。
他赐下香药、冬衣,一次次提醒,一次次拉近,本以为十七会懂,会更加谨守本分,只依附于自己。
可他非但没有,反而似乎与那些粗鄙的武夫走得越来越近!甚至此次任务,竟还让人看到了身形路数,留下了痕迹!
这彻底触怒了萧执。
他的人,怎能与旁人如此亲近?怎能被旁人看去分毫?
他的剑,只需为他一人出鞘,为他一人染血,怎能与其它兵器碰撞出不必要的火花?
他的笑容纵然极少,也只能因他而起,怎能因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绽放?
既然暗卫营的环境让他学会了“分心”,学会了那些不必要的“羁绊”,那便彻底将他剥离出来!
置于眼前,困于身边。
让他眼中只能看到自己,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呼吸间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
那“幽影”覆面,既是保护,更是禁锢。
禁锢了他的面容,也禁锢了他与他人产生任何联系的可能。
从此,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影卫。
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想到日后,那道身影将日夜隐于自己殿宇的阴影之中,唯自己是其全部世界,萧执的心中便升起一股近乎病态的满足与掌控感。
温水煮蛙?不,他已然失去了耐心。
他要的是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占有。
至于那点可能存在的伤痛与不适?无妨。时间会磨平一切。他会亲手给予足够的“恩宠”,来弥补这份剥夺。
他会成为他的天,他的地,他唯一的神。
而沈沐,只需顺从地、彻底地,属于他。
“很好。”萧执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长的、幽暗的弧度,对影卫挥了挥手,“下去吧。盯紧‘百川’货栈和码头,三日后,朕要收网。”
“是!”影卫悄然隐去。
萧执转身,目光掠过窗外,仿佛已能看到那个戴着“幽影”覆面、彻底归属于他的身影,正沉默地、永久地,融入他所在的这片宫阙阴影之中。
他的所有物,终于被妥善地、牢牢地,锁在了只有他能触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