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沈沐便在这间客栈的院落里养伤。
陛下似乎真的将“体察民情”暂放一边,极少外出,大多数时间都留在正房外间,或批阅由特殊渠道送来的奏报,或看书,偶尔会对着棋盘自弈。
但无论做什么,他都默许了沈沐留在内室养伤,未曾让他挪回厢房。
这对于沈沐而言,既是恩典,也是煎熬。
恩典在于,他能时刻感知到陛下的存在,于护卫职责而言,似乎更为安心,虽然如今他重伤在身,真遇变故,谁护卫谁还未可知。
煎熬在于,失去了“幽影”覆面的遮挡,他总觉得无所适从。
每次陛下进出内室,或是目光不经意扫过来,他都下意识地想低头、想避开,感觉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将真容袒露于君前,违了先辈的规矩。
他甚至不敢深睡,生怕在睡梦中露出什么不雅的姿态,亵渎了天颜。
然而,陛下对待他的态度,却似乎与在宫中时并无不同……不,甚至更为“宽和”。
换药之事,不再假手于暗卫中的医者,竟是陛下亲自操持。
每次那修长冰冷的手指解开绷带,审视伤口,涂抹那清凉却刺痛异常的膏药时,沈沐都紧绷得如同石头。
他不敢看陛下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床顶的帐幔,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主子,此等琐事岂敢劳烦您!属下万万承受不起!”他第一次时便挣扎着想要起身拒绝。
“别动。”萧执的语气总是淡淡的,手下动作却不容抗拒,“这药是朕独有的方子,药性烈,需以特殊手法揉按化开,他们手法粗笨,朕不放心。”
理由冠冕堂皇,关乎伤势恢复。
沈沐所有推拒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能承受着这令人如坐针毡的“恩泽”。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主子是惜才,是看重他这柄剑还能用,故而亲自养护。自己需得更快好起来,才能报答这份知遇之恩。
然而他此时并不知道,这个药日后会带给他多大的痛苦。
喂药也是如此。
每日两次,雷打不动。陛下总会亲自端来那碗浓黑苦涩的汤药,有时甚至会尝一口试温,然后递到他唇边。
沈沐从一开始的极度抗拒,到后来的麻木顺从,心中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感恩”与“愧疚”。
感恩于主子的亲自照拂,这于他一个影卫而言,简直是旷世恩典。
愧疚于自己如此无用,不仅护卫不力,还需劳动陛下金尊玉贵之体,行此仆役之事。
这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更加谨小慎微,更加沉默寡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
萧执将他的顺从与不安尽收眼底,却并不多言。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动作甚至堪称娴熟。
偶尔,在换药或喂药时,他的指尖会“不经意”地掠过沈沐的颈侧、手腕,或是在他因药力发作而痛苦颤抖时,轻轻按住他的肩头。
每一次触碰,都让沈沐如同过电般僵硬,但他只会将其理解为陛下是为了稳住他,是为了更好的上药或喂药。
他从未敢往其他方面去想一丝一毫。
………
这日午后,窗外又下起了雨,雨声潺潺,催人欲睡。
沈沐刚喝过药,药力带着暖意上涌,伤口也不再那么剧痛,多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靠在软枕上,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有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
他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值守,但那困意如同潮水,将他最后的意识也吞没了。
他头一歪,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无噩梦惊扰。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外间低低的谈话声惊醒。
是陛下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是巽统领?
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并非有意窃听,只是护卫的本能,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担忧,让他对任何外界信息都格外敏感。
“……已查明,是楚国那边残余的势力,勾结了当地一伙水匪,意图……惊驾,制造混乱。”巽统领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冷肃,“死士共计七人,皆已清除。幕后联络人……在抓捕时服毒自尽。”
外间沉默了片刻。
随即,响起陛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那声音里的寒意,让隔着一道屏风的沈沐都感到心惊。
“自尽?便宜他了。”陛下冷笑一声,“将其尸身悬于城外三日,以儆效尤。其余涉案者,无论牵扯多深,一律……诛九族。”
“是!”巽统领毫不犹豫地应下。
“还有,”陛下的声音顿了顿,更沉了几分,“朕记得,十七受伤时,旁边有个卖栗子的老翁,受了惊吓,摊子也翻了?”
“是,当时场面混乱,确有此事。那老翁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摊子损失了些许……”
“查清他家住何处,赐百两银,良田十亩,保他后半生无忧。算是……补偿。”
巽统领似乎愣了一下,才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沈沐躺在内室,心中巨震。
陛下……竟然连这等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注意到了?甚至还特意下令补偿?
他想起那包滚烫的、他最终也没能吃上的糖炒栗子。
原来陛下当时并非随意之举,而是真的注意到了那市井烟火,甚至在他受伤后,还记得那个无辜被牵连的老翁……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些许多日来的惶恐和不安。
主子……终究是仁德的。
虽然手段雷霆,惩治敌人毫不留情,但对无辜百姓,却仍有仁慈之心。
而对自己……
沈沐想起这些日子陛下亲力亲为的照拂,心中那份“感恩”与“效死”之心愈发沉重。
外间,巽统领似乎已经领命离去。
脚步声响起,萧执转入了内室。
沈沐连忙闭上眼睛,假装仍在熟睡,心中却波澜未平。
他感觉到陛下走到了床边,停下了脚步。一道目光落在他脸上,久久没有移动。
那目光似乎带着审视,又似乎……有些复杂难辨。
沈沐紧张得睫毛微颤,几乎要维持不住平稳的呼吸。
忽然,他感觉到陛下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心,那里或许是因为刚才听到的消息而微微蹙起。
“睡梦里也不安稳?”陛下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几乎轻不可闻,“……好好待着,别想太多。”
那指尖的温度一触即分。
随即,脚步声远离,陛下又回到了外间。
沈沐缓缓睁开眼,望着床顶的帐幔,心中一片混乱。
主子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让他惶恐,好到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忠诚和性命,都不足以报答这份“君恩”。
他紧紧攥住了被角。
唯有更快地好起来,用这条命,更尽心尽力地护卫主子,才能稍稍偿还这份如山重恩。
至于其他那些偶尔掠过心头的、细微的异样感和不知所措,都被他强行压下,归咎于自己伤势未愈带来的胡思乱想和脆弱。
他再次闭上眼,将所有的思绪沉淀下去,只剩下纯粹的、即将满溢的忠诚。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光透过云层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