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伸出手，与赵大海那只戴着金戒指的粗壮大手握在了一起。
手掌相触的瞬间，陆遥就感觉到一股强悍的力道传来。
那不是热情的欢迎。
那是一种试探，一种下马威。
对方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了厚实的老茧，像一块坚硬的砂纸，虎口的位置甚至有些硌人。
这是常年干体力活，或者说，常年用手“解决问题”的人，才会有的手。
陆遥没有跟他角力。
他只是很自然地握了一下，随即松开，脸上挂着和煦的，甚至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腼腆的微笑。
“赵书记客气了，我就是回来看看，正好手里有点闲钱，想为家乡做点事。”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像一个衣锦还乡，却又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
赵大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上下打量着陆遥，那副样子，不像是在看一个投资者，更像是在评估一头即将被宰杀的肥羊。
“陆董真是年轻有为，是我们安河县飞出去的金凤凰啊！快，里面请，里面请！会议室早就准备好了！”
赵大海热情地揽住陆遥的肩膀，将他往那栋三层小楼里带。
他的手臂很有力，动作看似亲热，实则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控制感。
陆遥顺着他的力道，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视着周围。
广场上的村民，看他们的表情很复杂。
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甚至是一丝……畏惧。
他们的目光，在触及到赵大海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躲闪开。
陆遥的心，沉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村霸了。
这是长年累月的积威，所形成的恐怖统治。
他的视线，开始在人群中搜寻。
那个“儿子”。
他会是谁？
他会在哪里？
他会用什么方式，给自己暗示？
走进小楼，一股陈旧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楼的办公室里，几个乡干部模样的人纷纷站起来，脸上堆着和王定国在时如出一辙的谄媚笑容。
“陆董好！”
“欢迎陆董！”
陆遥微笑着一一点头回应。
他的大脑，此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将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记录、分析。
林子涵跟在后面，小脸有些发白，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显然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所影响。
王定国则毫无察觉，依旧兴致勃勃地跟赵大海勾肩搭背，畅想着西山未来的美好蓝图。
“赵书记，我跟你说，陆董的眼光，那可是国际化的！他看中了你们西山，是你们天大的福气啊！”
“是是是，王县长说得对！”赵大海哈哈大笑，“我们西山村全体村民，都盼着陆董这样的财神爷呢！”
一行人上了二楼。
尽头的一间会议室，门敞开着。
里面是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崭新的茶杯和几个果盘。
赵大海身后跟着的几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很自然地分列在会议室门口和窗边，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
鸿门宴。
陆遥心中冷笑。
这架势，做得还真足。
“陆董，您上座！”赵大海指着主位。
“赵书记是主人，您请。”陆遥摆了摆手，很随意地在侧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王定国和林子涵也跟着坐下。
赵大海见状，也不再客气，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他那微胖的身躯，几乎将整个椅子塞满。
“陆董，咱们西山的情况，王县长应该也跟您介绍过了。”
赵大海清了清嗓子，官腔十足地开了口。
“穷啊！山多地少，年轻人留不住，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这片穷山沟。我们做梦都想发展，做梦都想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真的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干部。
陆遥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放在了赵大海的表演上，另一半，则放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他在等。
等那个关键的人出现。
“所以，当王县长说，您这位从咱们安河走出去的大老板，愿意回来投资，我们全村上下，那是激动得几天几夜没睡好啊！”
赵大海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
“陆董，您就给句痛快话。您想怎么投，投多少，需要我们村里怎么配合，您一句话的事！”
“只要能让乡亲们富起来，我们西山村，要人给人，要地给地！”
话说得敞亮。
但陆遥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
要人给人，要地给地。
翻译过来就是：在这片地界，我赵大海说了算。
陆遥笑了笑，端起面前还空着的茶杯，轻轻摩挲着。
“赵书记言重了。我只是个商人，投资嘛，主要还是看回报。西山的风景确实不错，有开发的潜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搞旅游开发，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安全。”
“游客来玩，人身安全，财产安全，都得有保障。这地基要是不干净，盖出来的房子再漂亮，那也是危房，没人敢住啊。”
“地基不干净”。
这五个字一出口，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定国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子涵更是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赵大海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他盯着陆遥，过了几秒，才重新笑道：“陆董说得对！安全第一！我们西山村，民风淳朴，治安绝对是全县最好的！这一点，您可以一百个放心！”
就在这时。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端着一个盛着开水的热水瓶，低着头走了进来。
少年很瘦，皮肤是常年在阳光下暴晒出的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显得有些宽大。
他全程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
陆遥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吗？
少年走到会议桌旁，开始挨个给领导们倒水。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倒到王定国面前时，还算平稳。
倒到赵大海面前时，手抖得更厉害了。
轮到陆遥时，少年似乎更加紧张了，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突然！
“哎哟！”
少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朝前踉跄，手中的热水瓶也失去了控制！
哗啦——！
滚烫的开水，没有泼向陆遥，而是不偏不倚，大部分都浇在了赵大海面前的桌面上，还有一部分，溅到了他的裤腿上！
“啊！”
赵大海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怒骂。
“操！你他妈没长眼啊！”
站在赵大海身后的一个壮汉，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揪住了少年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提了起来。
“找死是不是！”
少年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赵书记……”
“滚你妈的对不起！”壮汉扬手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等等！”
陆遥突然开口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壮汉的手停在半空，回头看向陆遥。
赵大海也忍着烫，看向这个突然出声的“财神爷”。
陆遥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和关切，他快步走到少年身边，从壮汉手里“解救”下他。
“小孩子嘛，毛手毛脚的，不小心而已，没必要动手吧？”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将他护在身后，然后转向赵大海，一脸歉意。
“赵书记，您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赵大海甩了甩裤腿上的水珠，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但他看着陆遥，还是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没事，小事一桩。这孩子手脚笨，让陆董见笑了。”
说着，他冲那个壮汉使了个眼色。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小兔崽子拖出去！别在这碍眼！”
“是！”
壮汉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少年惊恐地挣扎着，但他的力气，在壮汉面前，就像一只小鸡。
就在他被拖拽着，经过陆遥身边的一瞬间。
陆遥“不经意”地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赵大海等人的视线。
而那个少年，在被拖拽的混乱中，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还沾着水渍的手，飞快地，朝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
后山。
他指的方向，是会议室窗外，那片连绵起伏的后山。
他的动作极快，一闪而过。
做完这个动作，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任由壮汉将他拖出了会议室。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但陆遥，看清楚了。
他接收到了那个用生命做赌注的信号。
陆遥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赵大海。
他脸上的惊愕和关切，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让赵大海感到莫名心悸的平静。
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下，然后拿起桌上那个空茶杯，轻轻放在赵大海面前。
“赵书记。”
陆遥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会议室。
“咱们也别演戏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赵大海那双开始浮现出凶光的三角眼。
“带我去后山看看吧。”
“我想看看，你把我那一个亿的投资，埋在了哪个矿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