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间不对外开放的私密茶馆,藏在竹林深处,连名字都没有。
茶馆里只闻风穿竹叶的簌簌声,和角落里古筝师指尖下流淌出清冷如泉的音符。
顶级大红袍被热水冲泡开的醇厚香气,和名贵檀香混合在一起,熏得人骨头都懒了几分,却也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振邦枯坐在黄花梨木的茶桌主位,曾经写满威严与算计的老脸上,只剩下风干橘皮般的褶皱和挥之不去的疲态。
他身上手工缝制的暗紫色中山装,再也撑不起海城第一豪门家主的气场,反而像件不合身的戏服,将他衬得愈发萧索凄凉。
茶馆的竹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挑开。
三道身影,逆着光,缓步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李红梅。
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改良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披肩。
头发简单地挽起,脸上未施粉黛,饱经风霜的眼睛平静,看不出半分波澜。
她身后,沈瑶挽着程昱的胳膊,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她穿了一件最简单的黑色羊绒裙,慵懒又随意。
而身旁的程昱将她整个娇小的身躯都护在自己的领域里,眼眸落在陆振邦身上时,没有半分温度。
陆振邦看着二十多年未见的亲生女儿,浑浊的老眼,一瞬间猛地泛起了红。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称呼。
“……梅梅。”
李红梅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在陆振邦对面的位置上,缓缓坐下。
沈瑶和程昱自然地坐在了她身侧,将她护在了中间。
“我……”
陆振邦的声音,像个终于知道错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手足无措。
他颤巍巍地,从身旁一个价值不菲的鳄鱼皮公文包里,掏出了两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用那双因为衰老而不住颤抖的手,推到了李红梅面前。
一份,是装帧精美的《股权无偿转让协议书》。
另一份,是一封用毛笔亲手书写的,早已被泪水洇湿了几个墨点的道歉信。
“梅梅,是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妈!”
老泪,从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而下。
“当年,爸是有苦衷的!
家族的压力,你外公的逼迫……爸那个时候,是真的没办法啊!”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自己当年的“身不由己”,试图用那些早已被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借口,来博取一丝一毫的原谅。
“这是陆家所有产业,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从今天开始,就都是你的!
还有这封信……是爸写给你妈,也是写给你的……”
“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我对你们母女的亏欠!
可爸求你了,梅梅,你就原谅爸这一次,跟爸回家,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卑微的祈求。
李红梅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看着他浑浊老眼里流淌出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悔恨泪水。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些早已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关于童年的,关于被抛弃的,关于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所有画面,像电影快放一样在眼前闪过。
疼吗?
疼。
恨吗?
也恨过。
可现在……
她看着身边正低着头,专注地为自己倒着热茶的女儿,看着女儿身旁眼神一刻都未曾离开过女儿,满眼都是宠溺与骄傲的男人。
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恨意,竟像是被温水融化,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让人窒息的压抑沉默。
沈瑶动了。
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还在声泪俱下,卖力表演的老人。
仿佛他和他手上足以让整个海城都为之震动的股权协议,无关紧要。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从面前精致的果盘里,拿起了一只饱满圆润,泛着诱人橙色光泽的橘子。
然后,在陆振邦渐渐停下了啜泣,愈发错愕的目光中。
她旁若无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为她的家人剥起了橘子。
动作很慢,很专注。
修长漂亮的指甲,轻轻嵌入果皮,随着她手腕的转动,一圈带着浓郁柑橘香气的完整橘皮,缓缓落下。
清新的果香,瞬间就冲散了这间茶室里陈腐又压抑的檀香味。
她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掌心。
然后,极其耐心地将橘瓣上最后一丝带着苦涩味道的白色经络,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全都撕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
沈瑶才满意地,将那瓣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橘子,分成了两半。
她没有自己吃。
而是捏起其中最大的一瓣,自然地,递到了身边从始至终都像尊守护神一样,安静地陪着她的男人嘴边。
“啊——”
她甚至还俏皮地,发出了一个哄小孩的单音节。
程昱的眼底瞬间就漾开了一片温柔笑意。
他低下头,甚至没用手,就着她的指尖,将那瓣沾染了她体温和香气的橘子,一口含了进去。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迸裂。
一直甜到了心里。
沈瑶又将剩下的另一半,递到了自己母亲面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软糯。
“妈,尝尝,这家的橘子还挺甜的。”
!!!!!!!
陆振邦引以为傲的权势,他视为最终底牌的巨额财富,他痛心疾首的忏悔……
在这个年轻女人眼里,不如两瓣橘子。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输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商业手腕,也不是什么人脉背景!
他输给的,是由她们母女和那个男人共同组成,坚不可摧的……家。
一个,他这辈子都再也融不进去的,家。
“过去的事,”
李红梅的声音,终于缓缓地响了起来。
她没有去看股权协议,也没有去接那瓣橘子。
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她血缘上的父亲,给了她生命,却也给了她半辈子苦难的男人,平静地说出了早已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话语。
“就让它,过去吧。”
她顿了顿,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我现在,”
“有女儿,有女婿,”
“生活得,很好。”
说完,她便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再没有半分留恋。
……
茶馆外,天高云淡,竹影婆娑。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就冲散了刚才那股让人窒息的压抑。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早已无声地等候在路边。
程昱快走两步,亲自为李红梅和沈瑶,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李红梅坐进车里,看着窗外摇曳的竹林,和那个还孤零零地站在茶馆门口,背影佝偻的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压在心头几十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她转过头,看着旁边一上车就又像只没骨头的猫一样,软软地靠在了程昱肩上的女儿,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无奈,却又充满挥之不去的欣慰。
“瑶瑶啊,你看看你,”
“刚才在那么严肃的场合,怎么还跟程昱腻腻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沈瑶靠在程昱坚实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那股让她无比安心的清冽气息,闻言,得意地一挑眉,将男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她对着自己的母亲,眨了眨眼。
“没办法,”
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又甜又嚣张。
“他惯的。”
话音刚落,头顶便落下来一只温暖的大手。
程昱笑着,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眼眸里盛满了能将全世界都融化的宠溺。
车子平稳地驶上了回程的路。
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渐亮起。
程家大宅的方向早已张灯结彩,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像一串串滚烫的希望,将冬日的夜空都映照得温暖如春。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