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他是一个族长,在他年轻的时候,跟随先王与南方入侵的敌人作战,所以我六岁就得以侍奉公主殿下了。
父亲告诉我,蒙古人杀了哈里发,穆斯林帝国也分崩离析,阿拉伯半岛的部族各自为政,血亲复仇、袭击抢劫、争夺地盘,无休无止。
几十年前,奥斯曼苏丹占领叙利亚、巴勒斯坦与埃及,两圣地(麦加和麦地那)的谢里夫也臣服了,混乱并没有消失,因为葡人来了。
原先信奉真主的人,又改信异族的神,还有波斯人入侵,再加上干旱和饥荒,人们无力向苏丹缴税、纳贡和承担徭役,只能去做盗贼。”
独桅小艇上,陆成江百无聊赖的啃着椰壳上的果肉,见宫女苏白绿住口不语,怔怔的坐在那里落泪,便问书记官戴夫,这娘们说了啥。
此趟办差的凶险极大,那两个轮流操纵三角帆的黑奴明显不可靠,戴夫有心交好肤色类同的陆成江,他把钻开孔的椰子给苏白绿,不厌其烦的给陆成江翻译复述,随后又找苏白绿套话。
苏白绿受过良好教育,有问必答,很懂礼貌,她有一双月亮般的大眼睛和长睫毛,可惜美丽可爱的脸蛋、七根长长的发辫,还有苗条的身段,都裹在已经肮脏和破损的绣花长袍里。
造船技术是绿教征服世界的支柱之一,懂的都懂,二牙国冒险家所谓的地理大发现,领航员都是小绿人,阿拉伯船最突出的特点,莫过于独创的大三角帆,能利用哪怕最微小的风。
日上三竿时候,在苏白绿的指引下,独桅小艇来到邻近非洲之角的鬣蜥岛。
这里是红海出口处的群岛之一,也是后世拖鞋军控制的东西方海上交通要道。
远眺岛上,山岭起伏,岩石裸露,几无绿意,小帆船穿行在迷宫似的珊瑚岛隙,遇到的小船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快中午时候,小帆船来到龙血岛,这里触目都是沙滩和丘陵,也看不到耕地,只有雨伞一样的龙血树,这玩意儿就是中药血竭的母体。
近岸那片石屋聚落大概就是所谓港口,船只拖上沙滩,很快就有人过来询问。
戴夫以购买乳香、血竭为借口,与对方攀谈,在聚落里四处遛跶,熟悉情况,随后来到当地伊玛目家,也就是主管药材贸易的行会大院。
苏白绿看到熟人,喜极而泣,三人随即被带到后院,见到了老迈龙钟的伊玛目瓦哈卜。
戴夫按照殿下授意,向瓦哈卜告知瑚尔塔芷公主被强盗掳掠、又被葡萄牙海上骑士拯救的真相,约定在葡萄牙统治的马斯喀特赎人。
欧罗巴的骑士精神,强调应当赎买生命来维护荣誉,因此赎金制度是神罗秩序的一部分。
瓦哈卜常与葡商打交道,对赎人之说毫不意外,但是仍被高达十万金币的赎金吓住了。
其实维安娜也不是狮子大开口,而是依例要价,比如查理四世被俘,赎金即10万金币。
瓦哈卜想要讨价还价,戴夫摆事实讲道理,寸步不让,当夜便留宿瓦哈卜家等候消息。
亚丁港城在阿拉伯半岛的西南端,距离龙血岛并不远,苏丹特使次日便到了,双方会面后,随即扯帆前往马斯喀特。
马斯喀特位于阿拉伯半岛的东北端,气候干旱,非常炎热,遍地石头山,但其扼守在印度洋通往波斯湾的门户:霍尔木兹海峡,自古便是海上丝路的要港,商业活动异常繁盛。
葡夷攻占本地后,屠光了所有人口,包括孩子,几十年过去,人口再次聚集,吸引了诸国做生意的船只来访,它得了一个绰号:两海旅馆。
亚丁苏丹的商船缓缓驶入港口,海风穿过帆索和帆布,发出呼啸声响,高悬的马斯喀特商会金合欢旗帜猎猎飞舞,操帆水手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腥热喧嚣扑面。
远处港口堡垒与小山头融为一体,城墙耸立在人流熙攘的码头集市尽头,依山临海,蔚为壮观,除了高大的棕榈树、峭拔苍郁的山岭,再无绿色。
这是一个建立在极其贫瘠之地上的繁华港城。
港湾里,猎鹿号随波荡漾,几个奴隶水手奉命了望,看到入港船只甲板上的书记官戴夫几人,立即下了艏楼,禀报轮守的水手长。
烤肉者赫纳当即派人下船,引着戴夫一行人进城去见公主殿下。
葡商行会楼院过道里,陆成江和那两个黑奴侯了两个多时辰,始终无人搭理,午后才见到那个引路水手寻来,闹半天书记官戴夫已回船,吃饭时候才想起还有三个奴隶在城中会馆。
老炮灰陆成江毫无怨言,登上猎鹿号,找一个留守的南洋土人问了,如他所料,祝火木跟着维安娜,住进了葡人会馆。
水手们轮流下船嗨皮,根本没人做饭,艏厅里热闹异常。
烤肉者赤着毛茸茸的上身,在和一个在蒙巴萨入伙的黑奴扳腕较劲,陆成江挤进参与赌博押注的沸腾人群,操着鸟语高叫:
“赫纳先生,我去买酒,你想喝点什么?!”
“阿拉克烈酒!”
烤肉者咆哮发力,那双棕色的眼睛珠子瞪得犹如铜铃。
陆成江转身挤出人群。
港口集市密布低矮的灰白色房屋,充斥着各种肤色女人的酒馆和妓院,诸国商人和水手穿梭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阿拉伯特有的乳香。
陆成江肚子咕咕叫,进来一家酒馆,捉住烧烤大龙虾胡吃海塞的当口,感觉有人拍自己肩头,扭头见是南洋土人面孔,随即意识到此人不是猎鹿号上的奴隶水手,操着南洋土语问:
“你认识我?”
那个漆黑圆脸的土人笑道:
“是的,我看到你和那些穆斯林一起下船,然后去了葡人的行会,午后又上了猎鹿号。
我是跟随林道乾船长来的,因为你身边有人跟随,他让我在港口等候机会,请随我来。”
陆成江皱眉点点头,付账跟着那土人来到街上,回望港口道:
“来了多少船?”
“五艘货船。”
那土人指着港湾西边说:
“就泊在那边,十天前到的。”
“看到祝火木没有?”
“他在葡商会馆,六天前到的,他和那个叫维安娜的逃犯住在一起,我们没法联系他。”
“走吧。”
陆成江心下大定,彻底放下疑虑,跟着土人来到城内一座花园豪宅。
“山主!天啊,属下真的找到你了!”
林道乾眉开眼笑,疾步下了厅廊。
陆成江见这厮头戴抵御烈日的轻型缠头,一身白色亚麻长袍,脸色很差,身上隐隐还有一股金疮药气味,皱眉道:
“你怎会在此?”
“一言难尽。”
林道乾苦着脸摇头,介绍跟在身边的胖老头说:
“西行一路上,多亏穆尔阿什先生鼎力相助,这位就是穆尔阿什先生的兄长,伊斯哈格先生。”
“穆尔阿什既然加入满喇加商会,咱们就是一家人,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就好,你们聊。”
胖老头一嘴流利的明国话,笑眯眯告辞,带着仆人出院。
陆成江上来台阶,看到大厅里富丽堂皇,却没有椅子,站在廊下道:
“你打算怎么办?”
林道乾苦笑道:
“本地是聚宝盆,奥斯曼人、波斯人,为争夺港口,交手过无数次,硬来肯定不行,前夜我潜入会馆瞅了,夷人防守太严,无从下手。”
陆成江的眉眼登时就冷了几分,这厮不是不知道如何办,而是想利用他,却张不开嘴,又想到对方是为祝火木而来,心里愈发吃味儿。
“士林可好?”
“好!好!好着呢。”
林道乾赔笑道:
“自打你离开,小家伙一天到晚缠着我不放,后来跟着预备队那些娃娃们混,也不搭理我了。”
陆成江的脸色缓和下来,一屁股坐在廊下柚木地板上,接过递来的烟卷点燃,把维安娜的身份告知林道乾,询问穆尔阿什兄弟在本地的势力。
“他们家族势力当真不小,类似咱大明内府皇商,我吃惊的是那个夷婆子,身份如此尊贵,竟然驾着船到处跑,真特么不可思议!”
林道乾拧眉瞥斜陆成江,眼神狡黠,问道:
“山主,你是不是想着中途劫持那个夷婆子?”
陆成江冷眼扫了过去。
这厮显然想把维安娜也捉到手,野心着实不小,其实这种事搁在以前,简直不要太合他胃口,撸袖子就上了,如今竟然生不出一丝兴趣。
“我想法把小祝弄出来,这个女人还没坏到家,随她去吧。”
林道乾一巴掌拍在膝盖上,引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山主,这是大是大非啊,不下西洋我不会知道,夷丑到处烧杀劫掠,干的是人事儿吗?
还有,倭国的鸟铳大筒,不都是这些王八蛋卖的吗,他们都是畜生啊,哪有一个好人!”
陆成江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他明白林道乾在故意拱火,倭寇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事在山门不是秘密,冷笑道:
“会馆在城里,门禁重重,而且此女性野,宁死不肯低头,在此地劫持她没有可能。
猎鹿号你也见了,上面三百多人,都是奴隶恶棍,鸟枪火炮样样不缺,你有多少人?”
林道乾嘿嘿嘿笑了,吞云吐雾道:
“她人再多我也不怕,山主可知属下因何受伤?”
他不敢卖关子,接着道:
“张老爷带兵去果阿,放着火器不用,偏要让大伙轮流上阵拼命,说是练兵,我因为这夷婆子吃挂落,也上了阵,好悬没把命丢掉。
印度诸港寻不到你们踪迹,我自告奋勇来天方,眼下果阿开战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咱们里应外合,在海上动手,山主,这是大功啊!”
陆成江弹飞烟头,起身道:
“想立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祝火木不能再回夷船,有阿拉克烈酒没?给我弄一坛。”
“应该有,小凤!”
林道乾朝候在西厢廊的侄子招手,让他去弄酒,拧眉穿庭过园来到前院,忍不住又道:
“山主,属下过来也是为了刺探军情,这个夷婆子的身份非同一般,你想想看,若是捉住她,将来有了战事,咱能少牺牲多少兄弟啊!”
陆成江明知这厮在玩心眼儿,偏又恼恨不起来,接过小凤抱来的酒坛,见烟卷递来,噙住凑到火折子上嘬两口,走到门口缓缓停步。
“会馆、码头有你的人?”
“有、各行各业,诸般肤色都有!”
“等我消息。”
出城来到港口,已是日落船舷。
看到亚丁苏丹那艘船仍在港湾里,他心里轻松许多,觉得赎金或许没谈拢,那就还有机会带走祝火木。
登船瞅一眼依旧热闹的艏厅,把酒坛送到烤肉者的逼仄单间,又拎着水果敲敲斜对面戴夫房门,进屋递上水果包,询问一番,对方并没有看到天方公主登船。
是夜他睡得很香。
下午与林道乾会面,有那么一刻,对方确实说动了他,毕竟抓住维安娜的好处太大了,不过林道乾想让他在海上动手,这厮说得天花乱坠,却把他和祝火木的安危置之度外。
他只知道一件事,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孩子,其余都与他不相干,他要按自己的办法来,找借口进入会馆,制服维安娜,带着祝火木,搭乘林道乾的船返航,不信这厮敢拒绝!
葡夷船队是否追击,他一点也不担心,在海上,明国弩炮堪称无敌的存在,否则借狗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着一群乌合之众下西洋。
他的睡眠很浅,杂沓的脚步声将他惊醒,发觉舷窗外微微透亮,迅疾披衣跑到甲板上。
只见艏厅里灯火通明,维安娜端着茶盏喝咖啡呢,祝火木这个傻小子坐在一旁写写画画。
他望向影影绰绰的西湾,隐约有些灯光,这个时间点,即便林道乾知道维安娜登船,也无法出城,人算不如天算,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丢雷······”
“准备起锚!”
船长下令,大副复述,水手长跟着高声喝喊起锚。
“不去起锚,愣着作甚?!”
烤肉者念在昨日那坛美酒的份上,没有爆粗口,只是推了他一把。
陆成江咬牙切齿,掉头汇入蜂拥前往炮甲板和上甲板的人流,卖力推动巨型绞盘,就像老驴推磨一般,嘿呦嘿呦,拉起海底沉重的铁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