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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怎么让宋嫂去集贤楼?开饭庄酒肆的谁不知道她,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少女从屋里带个束腰花卉纹圆凳出来,瞧见一捧雪在树上,烟杆搁桌上,拍手勾引它。

“雪儿、雪儿。”

白猫缩回探向麻吉了的爪子,扭头看看,溜下树来到少女脚边,喵喵叫着,纵身跳到她腿上。

摇椅旁边的云头足茶几上摆着点心碟子,春娘拈个蜜枣,冷冷道:

“张家的狗腿子都寻到梅妍楼了,我还顾虑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少女吃了一惊,冲口问妈妈:

“宋鸿宝把美娘卖了?”

“老娘费心费力,怎会养了你这号废物!”

春娘眯眼望着梧桐碧绿的繁叶,沉吟道:

“很可能是死鬼黄台仰把她卖了,好在她行事素来谨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个小兔崽子必须死!”

“差点忘了,宋嫂是被那小兔崽子重金聘请吔,酒楼未开身先死,来宾街那些冤家同行们,怕不要乐死,妈妈,你可真够坏的。”

少女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撸着猫咪撒娇埋怨妈妈:

“琴儿臀上的鞭痕至今还在呢,亏你下的去手。”

春娘伸脚搁在杌凳上,止住摇椅晃悠,微斜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瞟着女儿不悦道:

“不打你如何成得了头牌,仗着脸蛋是没用的,可惜你太蠢,若不是美娘护着,我早把你卖了,她能一直护着你,都不嫁人?

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最值钱的花骨朵年华转瞬即逝,一府推官配得上你了,宝琴,别不服气,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有你后悔的。”

“且,两条腿的蛤蟆遍地都是。”

宝琴大咧咧不在乎,端着烟杆,新月眉却渐渐蹙起,凝视着繁花的眸光不觉茫然,青烟顺着她脸庞飘上乌发云鬓,久久盘旋不去。

来宾街商铺辐辏,集贤楼檐牙摩空。

后河小楼上,张昊翻阅裘花重金买来的访家黑账,深感不可思议,细思又不寒而栗。

上面几乎把应天各系统官员一网打尽,籍贯、履历、嗜癖,连家长里短都罗列甚详。

可见透露消息的都是官吏身边人,看墨迹是新近抄录,原始黑账肯定还在访家手中。

“太详细了,这些访家简直可怕,难怪被官府追杀,你没暴露行藏吧?”

裘花大致能猜到少爷在担惊害怕,顶着一双熊猫眼安慰道:

“少爷安心,那些鸟人的把戏岂能瞒得住我,要价恁黑,我不给他来个黑吃黑,已经算他们烧高香!”

“梅妍楼啥情况?”张昊抬眸问道。

“那座楼子的租客叫宋鸿宝,湖广武冈云山人,做过木材商,后在淮南置地,在漕运码头建商肆货栈,转手租赁,因此发家。

他前年来金陵,租赁梅妍楼做起珠宝珍玩生意,给李子同和黄台仰牵线搭桥之人,是他在本地牙行雇佣的一个管事,叫萧琳。

此女既好找,又难找,号称什么五云山人,靠着给人鉴别法书古帖、字画珍玩混饭,经常出入名流巨富之家,在江南很有名。”

“女人?”

“嗯,那牙人说是官宦家的小姐,学识甚高,不过家道早已败落,她和梅妍楼做过生意,后来被宋鸿宝重金雇下,但是人不在金陵,被嘉兴项家邀去做客了,就是那个巨富项元汴。”

五云者,玄妙难测也,张昊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时下的文人骚客若钻不进官场,便自诩清高,戴上高人隐士的帽子装逼,女山人并不稀奇,但萧琳绝非什么山人,倒像个拉皮条的掮客。

至于嘉兴项元汴,是个高利贷者,这是珍异收藏的不二法门,此人因此闻名于后世收藏界,小阁老严世蕃曾戏作嘉靖富豪榜,项氏上榜。

“给我收集关于此女的所有情报。”

裘花见少爷摆手,称是告退。

张昊把桌上写满大字的纸张丢进渣斗,付之一炬,仔细翻看买自访家的几本黑账。

我大明官员私底下的生活煞是精彩,他耐心翻了一遍,只觉胸闷难耐,干脆下楼打拳。

幺娘在院中抖大杆,见他打拳好似摸鱼捉虾,慢吞吞却自有韵味儿,忍不住好奇相询。

张昊正待吹嘘,忽地一愣,暗骂自己愚蠢。

我真是笨死了,为何早没想到这个拉近距离、加深关系的妙法?她是习武之人啊!

当即比划两招洪传陈氏实用太极拳法,丢出一句口诀,给她讲解其中奥妙。

幺娘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愈发好奇,一心想弄明白这种拳法的演习和实操窍要。

太极拳有自身独有的运动规律,指导练习少不了动手动脚,嗯、是手把手校正身架。

他见幺娘不以为意,窃喜对方入彀,按照老李执导的练法,结合后世经验,不吝传授。

老李的太极刚直快,与后世区别太大,他问过师父原因,也给师父背过后世太极拳论。

师父以为他好武,到处收集来这些秘诀,并没怀疑他,还说这些拳诀对他作用不大。

练武像爬山,每一阶段看到的风光不同,歌诀是武人练到某阶段的体悟,不是实操手册。

师父还说,打法直线最快,老李讲究先下手为强,看似直来直去,内里自有折叠鼓荡。

他深以为然,理论天花乱坠,落实不到实战上,都是怀里揣个热馍馍,自个儿哄自个儿。

次日早起打拳,幺娘又缠上来,张昊觉得这波稳了,凭借肚子里的三大内家拳经妙诀,足以把幺娘套牢。

吃饭时候,他鹦鹉学舌,拿水夫老王处学来的水源优劣知识,忽悠幺娘去赏玩梅花泉。

“入夏去看梅花泉,深井冰!”

幺娘用他的口头禅回敬,看过去的眼神里充满对智障儿童的担忧和关爱。

张昊就着满姑腌的韭菜花喝口粥,不满道:

“你这眼神啥意思啊?僧人藏有梅花雪,老王太实诚,老太监一走,他不敢再要,趁着僧人不知酒楼底细,得赶紧去给他搬空。”

幺娘深以为然,她也嗜好喝茶,水不同,茶的味道就会改变,那些老茶客之所以雷打不动光顾酒楼,说穿了,图的就是这些泉水。

昨日东乡人马已到,到处都是人,看着就烦,出去玩最好了,饭后她去后面换身文士青衫,戴玄色庄子巾,顺便去他屋里拿上牙扇。

门墩儿去街口叫来轿夫,二人乘轿径往崇化寺,水夫老王和一个坊丁驾两辆大车随后。

崇化寺香火颇旺,炉内降真香烟雾腾腾,梵呗之声悠悠荡荡,在楼台殿宇间袅袅回旋。

坊丁扯出胡公公虎皮,要把庙里窖藏的冬雪水搬空,管事和尚好说歹说,才留下几坛待客用。

老王低声道:“东家,前面大殿可以随便烧香礼佛,想去后面赏景品茶,那得是大施主。”

张昊点点头,让老王他们先回去,跟着幺娘去大殿礼佛。

等一对儿虔诚夫妇离开,幺娘在蒲团上跪下,望一眼菩萨,虔诚垂头合什,嘴唇喃喃开合。

白胖的殿僧站在功德箱边,淡然化外。

张昊从袖里摸出一片金叶子,走到功德箱前,哒的一声,金叶子落入箱子不见。

“笃!笃!阿弥陀佛~”

木鱼声、念佛声回荡开来,莲座上的佛像肃穆庄严,果然,还是后世熟悉的那个味儿。

幺娘礼佛出来,站在树下怔怔出神,有风拂过,觉得脸上湿湿的,她抬袖擦拭,哀伤不可遏止。

佛殿内,张昊告诉僧人,要给逝去的亲人做场法事。

僧人举手合什敬礼,“施主稍等,小僧这就去禀报。”

张昊试着去搬功德香,特么死沉还带锁。

一个小沙弥进殿,邀请两位大施主到檀房奉茶。

随后僧头过来,询问具体为何人做法事,规模大小等细节,慈眉善目道:

“施主勿忧,下午即可安排妥当。”

小沙弥送来文房四宝,东乡战死坊丁的后事,是张昊亲自过问,了解的比较清楚,取笔写下生辰、名字、籍贯,战死东南疆场。

僧头诵佛慈悲一番,张昊袖中的金叶子又少了一片。

二人把寺庙景观逛遍,中午便在寺里吃斋。

小沙弥送来斋饭,张昊吃了几口,搁碗去门口瞅瞅看,给幺娘示意,做贼似的溜出院子。

幺娘大惑不解,问他做甚也得不到回应,只得跟着他东躲西藏,来到上午游玩过的后梅林。

梅林西北角有处偏僻上锁的小院,张昊从后腰抽出小攮子,咔嚓一下把铜锁撬开,随手甩入草丛,拉一把惊呆的幺娘,疾步入内。

幺娘怒了,“你要作甚?这是寺院!”

张昊不理她,上来檐廊,扣开窗纸,挨个屋子窥视,瞅见正屋香案上灵牌,又把堂屋门锁撬开,进去看那香案灵牌上的字迹。

果不其然,“程氏”二字之前,有宫中女官头衔:“司记司正七品典记”。

按照访家小黑账记载,金陵镇守太监高隆不拘年节,常来崇化寺,一呆就是大半天。

访家推测,高太监在寺庙供养了亡逝亲人,此说虽不中亦不远。

高隆常来寺庙,是追思祭奠这个女官,两人之间,显然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大明的太监和宫女,常常结为假夫妻,俗称对食,高隆和程氏,很可能是对食夫妻。

消息确认,他没做停留,关上院门,匆匆返回居士林小客院吃斋。

幺娘恨得牙根痒痒,这个小兔崽子不是来玩,也不是来取水,更不是给战死的坊丁做法事。

“你想干什么?”

这个保镖貌似哪儿都好,就是好奇心太大了,张昊就着青菜豆腐,咬一口馒头说:

“赶紧吃吧,回去再给你说。”

幺娘拍案而起。

“你吃吧!”

“哎、别走呀。”

张昊起身拉她,不提防被她推了一个跟头,咣咚摔倒在地。

幺娘呆了一下,转身就走。

张昊龇牙咧嘴爬起来,心说怎么回事?难道只许你放火,就不许我点灯,你可是做过强盗呀,喊你女侠那是客气,你当真了?

跑出居士林,他随手抓住一个僧人,说家里有急事,匆匆交待一句,飞奔追出寺庙,甩开两腿,一路跟在幺娘后面,生怕她走丢了。

回到集贤楼,众人见姐弟俩不大对劲,都装作没看见。

今日楼堂茶座爆满,无他,田庄作坊生产的糕点、糖果和葵花子等零食送来了。

都是本地人未曾听闻、不曾得见的稀罕物,老客免费品尝,茶座不挤爆才叫见鬼。

宋嫂徒弟小鱼儿靠在柱子上,嗑着瓜子,美滋滋听婉如姐姐在台上唱曲,听到新来的刘掌柜让她去库房拿点心,一溜烟儿冲去楼道。

张昊到后院值房沏壶茶,候着小鱼儿过来,让她把点心茶水装盘,二人一起上楼。

路过幺娘门口,他给小丫头挤挤眼,突然就瘸了脚,这是摔伤,幺娘干的。

他先去自己屋里拿了小本本,然后一瘸一拐,咿咿呀呀抽着冷气过来幺娘房间。

小鱼儿也是个戏精,把茶水糕点放窗边梳妆台上,忙不迭叫着慢点儿,过来搀扶东家。

幺娘见他额头汗津津,忘了他是跑回来的,还以为是疼的呢,有些内疚,起身去柜里拿药酒,她以前练武经常受伤,身边一直带着伤药。

“啊?”

小鱼儿以为他在装,没想到裤腿挽起,膝盖上老大一块乌青,连忙接过瓷瓶,蹲下来倒些药酒,小心翼翼给他擦抹。

张昊苦着脸说:

“姐,你知道的,家父为人刚正不阿,树敌颇多,你笑啥,子不言父过可懂?

官场如江湖,他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平时拿他没办法,咱来应天就坏了。

我的学问有目共睹,考个头名解元易事耳,仇家会让我爹如意吗?肯定不能!”

话不多说,上硬货,把小本本递过去。

幺娘接过翻看,眉头渐渐蹙起,怎么会有这种腌臜事?这些官员简直禽兽不如!

见她厌恶看不下去,张昊又贴心滴递上一本。

幺娘看了几页,脸上突地腾起红云,胸口起伏,一把甩开书册,脑子里乱成一团。

小鱼儿帮他捡起册子,好奇翻看。

张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呵斥死丫头滚蛋。

访家的本子里,除了渎职作恶,还有各种阴私龌龊,记录相当细致,甚么龙阳断袖、吃鼻屎、恋臭脚、死扒灰、奸儿媳,啥鸟人都有。

别说幺娘受不了,若非他经过后世信息大爆炸洗礼,同样接受不能。

当然,官员贪赃枉法该死,至于嗜好十大酷腥这一口,与他人不相干。

“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关心我,不愿让我冒险,但是你要相信我,这么做是以防万一,姐,我中了解元,你也跟着风光不是?”

“谁关心你啦?我只操心自己,怕你连累我!”

幺娘发泄一句,见他一只脚不敢点地,煞是难受的样子,愧疚道:

“怎么回事,我没有用力呀?要不要叫郎中来瞧瞧?”

说着蹲下来去看他膝盖伤势。

“我大意了,没有闪,不就磕了一下么,我又不是瓷器,明儿个估计就好了。”

张昊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里暖洋洋的,被妹纸呵护的感觉真好,可惜是骗来的感情,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嗯,男孩纸就要对自己宽容些嘛,傻叉才追求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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