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的嗓门还在院子里回荡,那句“又降价八厘”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坐不住。李慕白没应声,也没拍桌子骂娘,反而转身就走,步子不急不缓,直奔后山那片不起眼的小菜地。
谁都知道那是试验田,谁也都知道那三垄瓜、两畦菜,是李慕白连着熬了几个通宵,拿自个儿配的土肥一勺勺浇出来的。苏婉清前两天还看见他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片叶子对着太阳瞧,嘴里念叨:“这绿得,得是城里人小时候见过的那种。”
她当时没吭声,只默默往他水壶里灌了点姜糖水,心想这人真是魔怔了。
可眼下,魔怔的人最清醒。
李慕白弯腰摘下一根翠玉瓜,瓜身滚圆匀称,表皮泛着青中透亮的光,轻轻一掐,汁水差点溅到鞋面。他又拔了两把甜叶菜,叶片肥厚,茎秆脆嫩,凑近一闻,有股子清甜的草香。他把这些菜仔细码进贴着“试种03号”标签的保鲜箱,动作利索得像在装炸药。
“这瓜,是李慕白熬了三个通宵调的土配方。”苏婉清不知啥时候跟了过来,蹲在库房角落,拿毛笔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了这么一句,顺手贴在箱角。
李慕白瞥了一眼,没拆,也没夸,只说:“写得跟告示似的,回头顾客以为咱们卖的是药。”
“那你说咋写?”她抬头。
“写‘生吃脆,炒蛋香,拌豆腐像初恋’。”他咧嘴。
她翻了个白眼:“你这嘴,迟早把供销社主任笑下台。”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把那句改了改,重新抄了一遍。
车还没发动,王铁柱就跳上副驾,手里攥着块红布条:“咱挂个旗不?就写‘李记鲜菜,专治嘴刁’!”
“别整那花里胡哨的。”李慕白发动车子,“咱们不治嘴刁,咱们治‘便宜没好货’。”
车轮碾过碎石路,颠得人脑仁发震,可这一趟没人喊累。到了县城百货大楼后门,李慕白直接找上采购员老刘,把保鲜箱往地上一放:“刘师傅,今儿不送货,送味儿。您让食堂师傅拿它炒个菜,成本我包,就放门口试吃。”
老刘掀开箱盖,抽了抽鼻子:“这瓜……真香。”
“香是其次,甜才是本事。”李慕白从箱底摸出苏婉清那张卡片,递过去,“您瞅瞅这做法,保准师傅一看就懂。”
老刘扫了一眼,乐了:“‘翠玉瓜炒蛋,金玉满堂’?你这是卖菜还是办席?”
“办席咱办不起,但让人吃得像办席,咱办得到。”
那边惠民菜行正吆喝“买一送一”,喇叭声震天响,可这边刚支起小锅,苏婉清亲自掌勺,一铲子下去,瓜片裹着蛋液滋啦作响,香气像长了腿,直往人鼻子里钻。
第一个试吃的退休教师愣是连吃三勺,筷子都不放:“这味儿……多少年没尝过了!”
旁边大妈凑近问:“这瓜贵不贵?”
苏婉清笑着答:“不便宜,但您吃一口就知道,便宜的买回去是填肚子,这个,是添欢喜。”
话音未落,人群就围上了。
老刘在旁边默默记了张反馈表,末尾写了一行小字:“建议列入‘特供菜’名单。”写完还用袖子蹭了蹭,像是怕被人看见。
李慕白没去抢摊位,也没跟人打擂台,只让王铁柱在车上挂了条横幅:“今日特供:翠玉瓜,限量30斤,售完即止。”字是用墨汁刷的,歪歪扭扭,可“限量”俩字写得格外大。
人就怪,越说没,越想要。
副食门市的采购员挤过来问:“这菜真就三十斤?”
“第一批就这么多。”李慕白摊手,“种得慢,长得金贵,多一斤都拿不出来。”
“那……我能订五斤不?”
“四斤,剩一斤得留着明天幼儿园试吃。”
采购员急了:“明儿我带钱来,十斤起订行不?”
“您要十斤,我得回去跟土地爷商量商量。”
话是玩笑,可订单是实打实的。当天下午,百货大楼食堂追加十五斤,副食门市预付定金要包下周的量,连国营饭店的厨师都托人捎话:“那瓜能不能匀两根?领导点名要吃。”
王铁柱抱着一叠订货单回来,脸都笑变形了:“哥,咱这是把惠民菜行的客,全拐过来了?”
“不是拐,是人家自己走过来的。”李慕白翻着单子,“他们卖的是价,咱们卖的是味儿。价能算,味儿算不了。”
晚上合作社开会,灯泡昏黄,人挤人站着。有社员还是嘀咕:“可咱不降价,万一人家回头又降,咋办?”
李慕白把今日订单往桌上一拍:“你们瞅瞅,翠玉瓜一斤比芹菜贵三毛,可订量是芹菜的两倍。人家不是不认贵,是认值。”
他顿了顿,扫视一圈:“从明天起,翠玉瓜、甜叶菜,列为主力供货品,工分按三倍算。”
底下顿时炸了锅。
“三倍?!”王铁柱瞪眼,“那我以后专挑这俩种!”
“你种得了再说。”老支书坐在角落,慢悠悠开口,“这菜娇贵,水多一分烂根,肥少一成没味,可不是谁都能侍弄的。”
李慕白点头:“所以,先由原班人马种,其他人轮训。谁学得快,谁上。”
苏婉清没说话,只低头在本子上画了根瓜藤,藤上结了个小瓜,旁边写:“第二批种子,该催芽了。”
散会后,她把本子合上,正要走,李慕白叫住她:“卡片明天还得写,来点狠的。”
“比如?”
“比如‘这瓜配米饭,三碗起步’。”
她笑出声:“你这是要让人吃撑了投诉咱?”
“投诉咱?他们投诉完还得再订。”他转身去翻育苗记录,“对了,后山那片坡地,日照够不够?”
“够,就是土硬。”她答,“得松两遍。”
“那就松。”他头也不抬,“下周开垄,种它五十株。”
她没应声,只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夜里十点多,副食门市的采购员又来了趟,手里拎着半根没吃完的翠玉瓜:“李同志,我媳妇非说这瓜泡了药才这么甜,您给个话,真没加啥吧?”
“加了。”李慕白一本正经,“加了月光、晨露,还有我熬夜时掉进去的三根头发。”
采购员愣了两秒,哈哈大笑:“得,这回我回去能交差了——‘李家菜,纯天然,含老板头发’。”
他前脚刚走,王铁柱后脚就冲进来,手里挥着张纸:“哥!惠民菜行今早贴告示——‘所有菜品,一律八分钱一斤’!”
李慕白正往育苗盘里撒种子,手没停,只问:“他们那菜,还能吃吗?”
“听说叶子都烂了,可价低,还是有人买。”
“买得了一时,买不了一世。”他轻轻拍平土面,“人嘴巴记仇,吃一次亏,下次绕着走。”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供货计划表,拿起红笔,在“翠玉瓜”后面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个大字——“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