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村口那道土坎,发出“咯噔”一声,李慕白身子一颠,手肘碰到了布包,合同角戳了一下肋骨。他没停下,蹬得更狠了。天刚亮透,风还带着夜里的凉气,吹得裤脚贴在小腿上一拍一拍。
县里三十里路,他估摸着得赶在上班前到。早到一分钟,多一分说话的工夫。
县革委会大院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褂的门卫,正抖着报纸赶苍蝇。李慕白推车进去,车胎压过水泥地接缝时发出“咔哒”两声,门卫抬头瞅了一眼,又低头看报。
农林组在二楼东头,门牌歪了半边,写着“第三办公室”。他敲门,里面传出个懒洋洋的“进”。
干事四十来岁,袖口磨了边,正用算盘打一串数字。抬头看了眼李慕白,眼皮一耷拉:“有事?”
“我是青溪村的,李慕白。”他把布包打开,取出明细表,“我们那片地,昨天贴了公告,说划成湿地保护区了。”
“哦。”干事拨了下算盘珠子,“知道了。”
“我想问一下,这规划还能不能商量?我们地里菜都种了三年,订单排到下个月,现在停,几百号人吃饭都成问题。”
干事抬眼,像听了个冷笑话:“政策是省里定的,我们县里就是执行。你让我商量?我去跟谁商量?”
李慕白没动:“我不是让您去商量,我就想知道,划这保护区的时候,有没有人来实地看过?”
“看?”干事冷笑,“文件上写着呢,青溪河弯道是候鸟停歇地,生态敏感区,这还用看?”
“可我们那片地三年来从没积水,全是旱田,前年还种过红薯。河湾最弯的那段在西边,离我们地界还有半里地。”
“那你跟我说没用。”干事一推算盘,“文件定了就是定了,你一个农民,懂什么叫生态保护?”
李慕白没争,把明细表往前推了推:“我不是来闹事的。这是三年投入,两万八千块,全是社员凑的。您要是觉得这地该保,我认。但能不能给个说法——是谁勘察、谁评估、谁签字定的?”
干事瞥了眼表格,手指在“灌溉设备”那一栏点了点:“你这玩意儿,不就是破坏生态的铁证?抽水、建棚、搞开发,哪样符合保护区要求?”
“可这地当初批下来的时候,没人说它是生态区。”李慕白声音稳,“合同写的是‘农业开发用地’,用途明确。现在一句话就收回去,连个听证会都没有?”
“听证?”干事笑了,“你当这是开大会呢?上级精神下来,下面照办就是。你要是不服,去省里问。”
李慕白沉默两秒,忽然问:“那正式文件下发了吗?”
“嗯?”
“我看到的是预通告,供销社刘主任说正式文件还没到。既然没到,那执行细则有没有?补偿标准定了没有?巡查队有没有执法依据?”
干事一愣,随即皱眉:“你打听这么多干嘛?”
“因为我是承包人。”李慕白把合同翻开,指着签名页,“我签了字,交了钱,带着三百多人干了三年。现在要动我的地,总得让我知道,依据在哪。”
干事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正式文件确实没下,执行细则也没公布。但现在风向就是这个风向,你就算闹,也闹不出花来。”
李慕白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走完流程?”
“流程走不走完,结果都一样。”干事摆手,“你回去等通知吧,别在这儿耗时间。”
李慕白把材料收好,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
下楼时,他在楼梯拐角站了两秒,掏出铅笔,在本子上写下:“执行细则未公布——程序未完成。”
他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的牌子:档案室。
档案室在西配楼一楼,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屋里一股陈纸味,一个五十来岁的管理员正弯腰整理铁柜。
“同志,我想查一下青溪河流域湿地保护区的原始规划文件。”
管理员头也不抬:“查什么?”
“就是昨天贴公告的那个,保护区划定方案,有没有会议纪要、勘察记录之类的。”
“你什么身份?”
“承包人。青溪村李慕白。”
“有介绍信吗?”
“没有。”
“那不行。”管理员直起腰,“非公务人员,不能查内部文件。”
李慕白把承包合同和公告复印件拍在桌上:“我地要被收了,两万八的投入,三百号人的饭碗。你们划地,连个招呼都不打,现在连文件都不让看?”
管理员扫了眼合同,又看了看他:“你知道《农村集体土地承包条例》第十二条吗?重大用途变更,必须书面通知承包人,否则程序不合法。”
管理员眼神动了动。
“你还知道这个?”
“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要是没通知,没勘察,没听证,光靠一张纸就把人地收了,那叫拍脑袋决策。”
管理员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只能看,不能抄,不能带出。”
“行。”
柜子打开,管理员抽出一摞文件,最上面是《青溪河流域生态保护规划图(初稿)》。李慕白翻开,手指顺着红线走,停在他们那片地的位置。
图上标注:“常年积水区,植被以芦苇、香蒲为主,候鸟栖息地。”
他差点笑出声。
“我们那块地三年没长过一根芦苇,前年翻地时还刨出两筐石子。”
管理员没接话,只是指了指旁边一份会议纪要。
李慕白翻开,日期是十天前,议题是“保护区范围初定”。参会单位列了一堆,县水利、环保、林业,就是没有青溪村。
记录里写着:“根据卫星图与历史水文资料,初步划定范围……实地勘察暂未安排,后续由乡镇配合完成。”
“暂未安排?”
“嗯。”管理员低声,“这种事,一般都是先定后看。等你看到的时候,木已成舟。”
李慕白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又翻到一页附件:土壤检测报告。
采样点标了五个,最近的离他们地界还有两里地,全是河滩湿泥。
他合上文件,抬头问:“如果规划依据的是错误信息,或者根本没有实地核查,这程序算不算有问题?”
“程序有没有问题,不是我说了算。”管理员顿了顿,“但如果你要申诉,这些材料可以作为依据。”
“那有没有规定,必须通知承包人?”
“有。《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三条,用途变更需提前十五日书面告知。”
“我们没收到。”
“那就是没履行。”
李慕白把本子合上,深吸一口气。
他原本是来问能不能商量,现在他明白了——不是能不能商量,而是这事儿本就没走完程序。
合同有效,通知未达,勘察缺失,依据错误。
他不是在求人施舍,他是在讨个说法。
走出档案室时,阳光正斜照在水泥台阶上。他站在门口,把本子塞进布包,顺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合同。
回村的路比来时长,风也大了。他蹬了十来分钟,车链子“咔”一声,卡在齿轮里。
他停下来,蹲在路边,掏出扳手拧链子。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车条上,溅成四瓣。
刚修好,一辆吉普车从后面驶来,扬起一溜土。车在前头停了,车窗摇下,司机探头:“小伙子,去青溪?”
“是。”
“上来吧,顺路。”
李慕白犹豫一秒,把自行车扛上后座。
车里有股烟味,司机递来一根:“抽吗?”
“不会。”
“刚才在县里跑农林口吧?看你从革委会出来。”
“嗯。”
“碰钉子了?”
“差不多。”
司机笑了笑:“现在这帮人,文件拿在手里,就像拿了圣旨。其实啊,他们自己也不懂,光会念。”
李慕白没接话。
“你那地,真不能动?”
“三百亩菜,养着三百多人。现在一刀切,等于让人饿饭。”
司机点点头:“生态是大事,可活人也是大事。上头定调子,底下得讲理。”
车开到村口,李慕白下车,刚把自行车扶稳,司机又摇下车窗。
“兄弟,你要真想争,别光找农林组。去县革委会信访办,递个书面材料,要求听证。程序上卡住他们,比跪着求强。”
李慕白愣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程序漏洞?”
司机咧嘴一笑:“你眼神写着呢——不是来求的,是来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