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兜里的石头还在震,三长两短,像有人拿锤子在敲一口埋在地底的铜钟。他没动,手指卡在裤兜边缘,指甲刮着粗布料,一下一下,跟那节奏对上了拍子。
苏婉清盯着他:“你又听见了?”
“不是听见。”他掏出青石片,掌心一烫,“是它在发报。”
她凑近看,石头表面泛着暗红,像是被火燎过。李慕白翻开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纸,用铅笔涂出摩斯码对照表,手指点着震动节律——三长,两短。
“V。”他念出来。
“啥?”
“一个字母,或者数字五。不知道啥意思,但肯定不是石头自己抽风。”他合上本子,“有人在底下,跟咱们打信号。”
苏婉清皱眉:“谁能在副食品厂地下打信号?那地方连耗子都钻不进去。”
“那就更得查。”他把石头塞回兜里,顺手拍了拍裤兜,“它不骗人,人会。”
当晚,他翻墙进了赵老汉家院子。老头正蹲门口磨猎刀,头都没抬:“就知道你要来。”
“北沟那管子,通到哪儿?”
赵老汉刀尖一顿:“山背坡,老锅炉房。五八年封的,可去年我追野猪,听见里面有动静,铁链哗啦响,像在拖东西。”
“锅炉房底下有夹层?”
“谁知道。”赵老汉收刀入鞘,“但那地方邪性,猫头鹰不落,蛇也不爬。”
李慕白点头:“明晚我得去瞧瞧。”
“别走正道。”赵老汉起身,从墙角拎出个麻袋,“穿这身,灰布工装,厂里人常穿。鞋换胶底的,别带铁钉,地底下有磁石感应。”
李慕白接过麻袋:“您早知道有这事?”
“我只晓得山不说话,但会记事。”赵老汉眯眼,“你爷当年建厂时,来看过三次,最后一次,他蹲在锅炉房门口,烧了张纸,说‘根不能断’。”
李慕白一怔:“他说啥?”
“根不能断。”赵老汉重复一遍,转身进屋,“你要是真想查,别带人,别留痕。查到了,未必是福。”
第二天傍晚,巡查队在北沟菜地集合。王铁柱扛着钢钎,见李慕白来,低声问:“昨儿你俩半夜嘀咕啥?”
“嘀咕你该理发了。”李慕白接过钢钎,在排污管延伸方向插下第一根探针。
土松,往下不到半米就碰到了硬物。他换细钎,一点点推进,两米处,钎尖“当”地一声撞上金属。
“还在!”王铁柱咧嘴。
李慕白点头,正要记数据,远处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散开,藏进田埂。两个穿工装的男人从厂墙后绕出来,手里拎着铁锹,走到挖掘点,二话不说开始回填。
“动作快点。”一人低声道,“头儿说了,不能再让那帮人挖。”
“怕啥?不就是根破管子?”
“破管子能渗碱水?上头盯得紧,别出岔子。”
两人干完活,顺手把钢钎和铁锹扛走了。
李慕白等他们走远,从地沟爬出来,冷笑:“看来咱们的‘防汛巡查’,有人比我们还上心。”
王铁柱瞪眼:“那现在咋办?总不能用手刨吧?”
“不刨。”李慕白摸出青石片,靠近填土处。石头一热,震了一下。
“它说,管子没断。”他收起石头,“咱们换招。”
第三天清晨,李慕白出现在村委档案室。老支书泡了杯茶,搁他面前:“图纸残卷在第三柜,建厂那年的事,乱得很。”
“谢了。”李慕白拉开抽屉,翻出一叠泛黄的登记簿。
一页页过,建厂时间、地基深度、材料清单……他忽然停住。图纸编号栏写着“A-7”,但备注里多出一行小字:“附录A-7,地下结构补充图”。
他翻遍残卷,没有附录。
“烧了。”老支书端着茶杯进来,“李富贵他叔管厂务时说的,一场火,全没了。”
“火从哪儿烧的?”
“锅炉房。”
李慕白没吭声,继续翻。在一张边角卷起的施工记录上,他发现纸面有刮痕。他掏出铅笔,轻轻一涂——半个圆形符号浮现出来,中间一道斜线,像阀门。
他记下位置,又翻了几页,发现这个符号在“龙脊断”断层线附近出现过两次。
“有意思。”他低声说。
“啥有意思?”苏婉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饭盒,“我妈蒸的菜包子,趁热吃。”
他接过饭盒,打开,包子冒着白气。她瞥见桌上的图纸残页,目光落在那个铅笔显影的符号上,忽然一愣。
“这符号……”她指着阀门图案,“我爹画过。”
“你爹?”
“他以前在县水利队打过杂,画过水渠闸门设计图。这斜线角度,跟他本子上的一模一样。”
李慕白心跳快了半拍:“他提过副食品厂?”
“没。”苏婉清摇头,“但他有次喝多了,说‘那厂子底下不该封,封了气,迟早出事’。”
李慕白盯着那符号,手指在纸上划过。如果这真是水利结构图的一部分,那所谓的“地下附录”可能根本不是建筑图,而是某种排灌系统。
“问题不在地上。”他喃喃,“在底下。”
苏婉清看他一眼:“你又打算干啥?别半夜溜去厂子,我可不给你送饭。”
“不送饭也得去。”他合上登记簿,“石头都发报了,咱不回个电报,多失礼。”
当晚,王铁柱扮成送柴农户,扛着一捆松枝靠近厂区后门。李慕白躲在百米外的土坡后,用望远镜观察。
两名工装男子出来接货,抬着两个铁桶往锅炉房走。桶身写着“石灰膏”,但底部渗出白色粉末,滴在地上,冒起细小的白烟。
王铁柱趁人不备,用柴棍刮了点粉末,藏进鞋垫。
回来后,李慕白取出来,滴水,放ph试纸。纸面瞬间变红。
“强碱。”他皱眉,“跟鹰嘴崖的一样。”
王铁柱咬牙:“他们真在排污!”
“不止排污。”李慕白盯着地图,“他们在用管道把碱水引到地下,顺着断层线扩散。北沟那口井,迟早废。”
“为啥非得走地下?明着排不更快?”
“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李慕白收起试纸,“走明路,一眼就看见。走地下,等水坏了,人都不知道源头在哪。”
王铁柱搓着手:“那咱们咋办?报公社?”
“报了,他们说是生产废料,正常处理。没证据,拿不下。”
“那证据呢?”
“在图纸里。”李慕白看向村委方向,“A-7附录,肯定画了地下管道。有人把它抽了,还刮掉痕迹,怕人发现。”
“谁干的?”
“能让会计烧图纸的,还能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没说名字,但心里都清楚。
第三天夜里,李慕白再次潜入北沟山坳。赵老汉带路,两人猫着腰,沿着陡坡往上。快到山顶时,赵老汉突然抬手。
前方土坡上有新踩的脚印,两双,一深一浅,鞋纹清晰。
“有人来过。”赵老汉蹲下,“刚走不久。”
李慕白掏出青石片,靠近脚印。石头一烫,震了两下。
“他们也在查。”他低声道,“怕咱们抢先。”
赵老汉眯眼:“锅炉房后墙有通风口,锈了,能撬开。”
“我去。”
“你去得穿我的皮袄,带这个。”赵老汉递过一块黑石,“矿道捡的,沉,能压住杂音。”
李慕白接过石头,塞进怀里。石头冰凉,但一靠近山体,就开始发烫。
凌晨两点,他趴在锅炉房后墙。通风口锈死,他用钢钎撬了十分钟,才弄开一条缝。翻身进去,落地无声。
屋内漆黑,堆着废弃锅炉零件。他摸出手电,光束扫过地面——水泥缝里有湿痕,顺着墙角延伸。
他顺着痕迹走,手电照到一面墙。墙角有块活动砖,他一推,砖挪开,露出半截金属管。
管壁刻着编号:A-7-3。
他心跳加速,正要记下,忽然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他关手电,缩进锅炉后。
脚步停在门口,手电光扫进来。两个工装男子站在门口,低声说话。
“今儿巡查队又来了,王铁柱那傻大个扛着钎子,在北沟戳了一下午。”
“头儿说,再让他们查下去,就得动手了。”
“动啥手?”
“别问。反正上头说了,谁要挖出A-7附录,就让他永远闭嘴。”
两人离开后,李慕白靠在锅炉上,手心全是汗。他掏出青石片,石头烫得几乎握不住。
他翻开笔记本,在“A-7附录”下面重重画了一道线。
然后,他把黑石放在地上,石头一碰水泥地,突然震动起来。
三长,两短。
和昨晚一样。
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地上。
咚、咚、咚——长。
咚、咚——短。
不是幻觉。
有人在底下,敲着同样的节奏。
他摘下手套,用指节在水泥地上回敲。
三长,两短。
敲完,他抬头看向通风口。
外面,天边刚泛起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