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提着鸡蛋进门那会儿,李慕白正把调研本子塞进柴堆。他没料到,这篮子热乎蛋还没焐热灶台,村口的风就变了味。
第二天一早,王铁柱扛着扁担晃进他家院子,嗓门比鸡叫还响:“你猜李富贵昨儿晚上说啥?说他二婶吃了你送的番茄,半夜窜稀三回,连炕席都快拉空了!”
李慕白正蹲在门槛上擦相机镜头,闻言手没抖,只把玻璃片多蹭了两下:“他二婶?那老太太上回吃西瓜都能吃出胃寒,这会儿怪番茄,是不是有点难为果子了?”
“可这话现在满村飞。”王铁柱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我今早去打酱油,刘婶子本来称好了两斤黄瓜,一听这事儿,立马退了,还说‘看着红艳艳的,谁知道肚里藏没藏毒’。”
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手,没说话,径直往外走。王铁柱赶紧跟上:“你去哪儿?”
“去热闹地方。”李慕白头也不回,“谣言走得快,咱得比它更快。”
村口集市正是人多的时候。卖豆腐的老李支着油锅,炸油条的赵嫂子锅铲翻飞,几个孩子围着糖葫芦摊子转圈。李慕白穿过人群,一眼就看见李富贵叉腰站在菜摊中间,正唾沫横飞地跟人比划:“……那果子红得不正常!哪有自然长的红成那样?我看就是化学药水泡的!”
旁边有人点头:“可不是,洋玩意儿,邪性。”
李慕白没上前争辩,只默默走到自己摊位前,把刚摘的一筐红番茄收进背篓,盖上麻布。王铁柱气得脸红:“你就这么认了?”
“不认。”李慕白掏出粉笔,转身走向村口那块灰扑扑的公告栏,“但咱们得换个打法。”
他踮起脚,在板子上写下一行大字:三日后,晒谷场,种番茄,谁都能看。
字迹刚落,身后就炸了锅。
“种番茄?现在种能三天出苗?”
“怕不是又要搞什么稀奇古怪的把戏。”
“我看他是被逼急了,想用快法子证明清白。”
李慕白收起粉笔,回头一笑:“要是三天长不出来,我请全村吃一个月萝卜干。要是长出来了,李富贵得当众啃一个生番茄,外加喊三声‘陈默种的果子香’。”
人群哄笑,李富贵脸一黑,扭头就走,临了还甩下一句:“等着瞧吧,地里长不出妖术!”
李慕白拍拍手,对王铁柱说:“记下今天谁在场,谁传话,谁冷笑。咱们不记仇,就记名单,将来发请柬用得上。”
当天下午,苏婉清在家熬汤,灶火噼啪作响。邻居张大娘端着针线过来串门,一边纳鞋底一边叹气:“丫头啊,你跟那李慕白走得太近了。他搞这些洋果子,又是拍照又是写本子的,怕是动了地脉,将来遭天罚的。”
苏婉清搅着汤勺,没接话。
“你看李富贵说的,人家二婶都拉肚子了,这果子能吃?”
“李富贵他二婶上回吃凉粉也拉肚子,”苏婉清终于开口,“还说是凉粉里下了蛊。”
张大娘一噎,针线停了两秒,又继续:“可村里好些人都信啊,说李慕白这人太聪明,聪明过头,不是福气。”
苏婉清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泡,忽然盛了一大碗,端出门去。
李慕白正坐在院里整理种子,见她进来,愣了下:“这么晚,有事?”
“汤。”她把碗放在桌上,“咸了。”
李慕白尝了一口,咧嘴:“还行,就是盐放得比昨天多半勺。”
“嗯。”她转身要走,又停住,“你那番茄……真没事吧?”
“要不我今晚就吃一个?明早你来验尸?”
苏婉清瞪他一眼,走了。但那碗汤,他喝了两回。
夜里,李慕白坐在油灯下,翻开笔记本,在背面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标上几个点:“黄瓜成功——信心爆棚——谣言来袭——信任归零——公开实验”。
他在最后画了个箭头,写着:“破局点:让所有人亲眼看见。”
王铁柱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满脸愁容:“慕白哥,我昨晚想了整宿,万一三天长不出苗呢?李富贵不得拿喇叭满村喊?”
“我们又不是比谁种得快。”李慕白从柜子里取出相机,“我们比谁种得真。”
他切开一颗番茄,红瓤汁水四溢,对着光拍了一张,又把切面贴在公告栏旁,底下压了张纸条:“这是昨儿吃的,三天后验我肚子。拉肚子算我输,不拉算你们输。”
围观人群挤成一圈,有小孩踮脚看:“这果子切开真红啊。”
“红不代表没毒。”李美丽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穿着新裁的花布衫,手里捏着张小纸条,“我听镇上医生说,这种洋果子含‘番茄碱’,吃多了伤肾。”
说完,她转身溜了,纸条却悄悄塞进了赵老汉家门缝。
李慕白没追,只对王铁柱说:“记下,李美丽,造谣专用医学名词,水平比她哥高一级。”
王铁柱憋着笑:“那她是不是还得考个行医执照?”
“等她考上了,我送她一套听诊器,还是塑料的。”
到了第三天清晨,晒谷场早早围满了人。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中间,手里拎着个布袋,见李慕白来了,扬了扬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开始吧。”
李慕白点点头,从背篓里取出三个小木箱,每箱装着不同来源的土:一箱是灵田表层黑土,一箱是山脚腐叶混土,一箱是普通旱地黄土。
“土不同,种法一样。”他当众拆开一包种子,倒进碗里,清水一泡,“三天后,谁能出苗,谁就是真本事。”
老支书接过种子,分三份:“一份李慕白种,一份王铁柱种,最后一份,抽签决定。”
李大山被抽中,一脸懵:“我?我就种过白菜。”
“正好。”李慕白笑,“您种得越普通,越说明问题。”
三人当场下种,浇水,盖膜。李慕白还特意把相机架在木箱旁,定时拍一张。
“每天同一时辰,拍一次。”他对围观人群说,“谁想看,随时来。想拍,自己拍。咱们不搞神秘,就搞透明。”
李富贵挤在人群里,冷笑:“演得挺像,就怕三天后收不了场。”
“收不了场也没关系。”李慕白把最后一颗种子按进土里,“大不了我改行卖锅,专治拉肚子。”
人群哄笑,连李大山都咧了嘴。
苏婉清站在人群后头,手里攥着个小布包,没上前,也没走。她看着李慕白蹲在木箱前,一粒一粒摆种子,动作认真得像在埋宝藏。
她忽然想起昨儿夜里,灶台边那碗没喝完的汤,底下沉着半片没化开的盐粒。
老支书宣布仪式结束时,太阳刚爬过东山。李慕白收起相机,对王铁柱说:“今晚加个班,把生长记录表做出来,每人一份,明天发。”
“发给谁?”
“发给所有退过黄瓜的人。”他拍拍土,“信任掉了,得一片一片捡回来。”
王铁柱挠头:“那李富贵呢?”
“他啊?”李慕白笑了笑,“他不用发,他得亲自来领。”
话音未落,李美丽从墙角闪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纸:“大家看!这是镇上卫生所的‘警示通知’,说外来作物必须审批才能种!”
李慕白接过一看,纸是白的,字是手写的,落款盖了个红圈,像谁用印泥盖的图章。
他把纸举高,问围观的人:“谁认识卫生所的章长啥样?”
没人应声。
“要不这样,”李慕白把纸折好塞进她手里,“你明天拿去卫生所,让他们真盖一个。盖了,我当场拔苗。”
李美丽脸一红,转身跑了。
傍晚,李慕白在院里晾相机胶卷,苏婉清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小碗。
“尝尝。”她递过来。
碗里是番茄丁,撒了点糖,红亮亮的。
李慕白吃了一块,酸甜适中:“手艺比上次好。”
“第一次试。”她低头,“我娘说,这果子要是真没毒,做成糖渍的,能存到冬天。”
“那咱们多种点。”李慕白笑着,“明年开春,搞个‘番茄节’,全村人一起腌。”
苏婉清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走了。
夜里,李慕白在笔记本上写下:“赵老汉=关键见证人”。他记得老人说过,山脚的土养三代人,没毒死过一个。
他合上本子,吹灭油灯。
窗外,晒谷场上的三个木箱静静躺着,膜下泥土干燥,种子沉睡。
第一滴水珠从竹竿滴落,砸进中间那箱灵田土里,洇开一小圈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