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官道两旁的梧桐叶已染上金黄。萧景珩一行人马,离开了奋战数月、已然焕发新生的三角淀工赈区,踏上了返回京师的路途。与来时心怀忐忑、前途未卜不同,此番回京,虽风尘仆仆,却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踏实与欣慰。车马之后,是地方官吏与万千灾民夹道相送、感激涕零的场景,更有记录着工赈详实成效的厚厚文书,这一切,都比任何言辞更具分量。
一路无话。当京师巍峨的城墙轮廓再次映入眼帘时,萧景珩心中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数月前,他离京时,虽因献策而受关注,然终究是诗文之才名大于实务之能,且身处漩涡中心,步步惊心。如今归来,怀中揣着的是经实践检验的成功政绩,眉宇间增添的是风霜历练后的沉稳气度。
入城之后,萧景珩并未急于回府,而是先至翰林院交割公务,呈报行程。他低调沉静,一如往日。然而,他归来的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各部院衙门。众人看他的目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以往多是对其诗才的欣赏,或对其骤贵的探究,乃至嫉妒;而今,那目光中更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审慎的打量,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萧侍讲”这三个字,已不仅仅与“江宁才子”、“翰林清贵”相连,更实实在在地与“治水能臣”、“干练吏才”画上了等号。这是一种质的飞跃,是在讲究实绩的官场中,真正站稳脚跟的基石。
果然,安顿下来次日,宫中便有内侍前来传旨,宣其即刻入宫觐见。
养心殿西暖阁内,檀香依旧,然气氛却与数月前迥异。元景帝端坐御榻之上,面色和煦,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意。御案之上,赫然摆放着萧景珩所上的《三角淀工赈试行事毕总结陈情疏》以及周御史的奏报。
“臣萧景珩,叩见陛下。”萧景珩整肃衣冠,大礼参拜。
“平身吧。”元景帝声音温和,抬手虚扶,“萧爱卿,辛苦了。你在三角淀数月,风餐露宿,督工理事,朕已悉知。此番工赈试行,成效卓着,远超预期,爱卿居功至伟!”
“陛下谬赞。”萧景珩躬身谦谢,“此全赖陛下圣明,准臣试行;亦赖工部、都察院诸位同僚及地方官吏同心协力,更有万千灾民感念天恩,奋力自救。臣不过略尽绵薄,实不敢居功。”
“嗯。不居功,不自傲,很好。”元景帝微微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然,有功必赏,乃朝廷法度。卿以翰林清贵之身,不避艰险,深入灾区,体察民情,改良方案,除弊兴利,终使灾民得所,国帑得省,水利得修。此等实干之才,忠勤之节,朕心甚慰!”
皇帝略一沉吟,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太监会意,即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诏书,朗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侍讲萧景珩,才识敏赡,器宇宏深。前献工赈之策,颇具卓见;今督三角淀试行,克奏厥功。勤勉王事,泽被黎庶,允称干练。兹特晋尔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秩从五品,仍兼经筵日讲,赐白银千两,表里缎十端,以示优渥。尔其益励猷为,懋膺眷注。钦此!”
侍讲学士!从五品!
诏书宣毕,暖阁内一片肃静,唯有那“从五品”三字,沉甸甸地回荡在空气中!翰林院体系内,侍讲学士已属清要之极的职位,常伴天颜,参议经史,地位远非普通修撰、侍讲可比!且其品级一跃而至从五品,升迁之速,实属罕见!更关键的是,此次擢升,绝非因其诗词歌赋,亦非幸进,而是基于实实在在、有目共睹的政绩!这无疑向朝野宣告:萧景珩已成功将其“诗才”之名,拓展为了“干吏”之实!
“臣萧景珩,叩谢天恩!陛下隆恩,如山如海!臣必当竭尽驽钝,精忠报国,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萧景珩再次跪倒,声音沉稳而坚定。此刻,他心中涌动的,不仅是感恩,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望卿不负朕望。”元景帝亲手将诏书交付于他,勉励数语,方命其退下。
萧景珩手捧诏书与赏赐清单,步出养心殿。秋日阳光洒满宫禁,琉璃瓦熠熠生辉。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份由汗水与实干换来的荣耀。
消息传出,京师再次为之震动。道贺者络绎不绝,周秉正等赏识他的官员自是欢欣鼓舞;以往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也纷纷重新评估其分量;而平西侯府、孙府等处,则是一片阴云密布。
丞相府,书房内。
赵崇明负手立于窗前,听着心腹幕僚低声禀报着萧景珩受赏晋职的详情。他面色平静无波,唯有指尖在窗棂上无意识的轻轻敲击,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从五品侍讲学士……”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陛下此举,意味深长啊。”
幕僚低声道:“相爷,此子崛起之势,确实迅猛。如今不仅圣眷正浓,更在士林和实务层面都赢得了声望,根基渐稳。是否……”
赵崇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如古井:“老夫此前,倒是有些小觑他了。原以为不过是一介有些才情的文人,纵有几分急智,于这波谲云诡的朝局,终究难成气候。如今看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冷芒,“他能于繁剧之务中抽丝剥茧,提出‘以工代赈’之策;更能深入险地,亲力亲为,将理念化为现实,且懂得收敛锋芒,不居功自傲。这份心智、耐性与实干之能,绝非寻常年轻官员可比。”
他踱步至书案前,指尖划过案上一份关于三角淀工赈的详细报告:“更重要的是,陛下对他…… 已非简单的‘欣赏才情’,而是‘寄予厚望’了。此次破格擢升,便是明证。”
幕僚试探着问:“那相爷的意思是……?”
赵崇明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此前拉拢,他避而不就。如今羽翼渐丰,恐更难驾驭。然其立场不明,与清流走得近,又与宫中…… 有些若有若无的关联。”他提到“宫中”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此子…… 已成一变数。需得…… 更加留意了。传话下去,有关萧景珩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皆需报与我知。”
“是,相爷。”幕僚躬身应道,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崇明独自立于阴影之中,目光投向窗外皇宫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而此刻,萧景珩已回到青鱼巷宅邸。府中仆从皆面带喜色,老仆萧安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萧景珩安抚了众人,将赏赐之物妥善安置。他独坐书房,摩挲着那方新赐的侍讲学士印信,心中澄澈。
名实兼具,固然可喜。然他深知,站得越高,风浪愈急。赵崇明那等深不可测的目光,绝不会因他的升迁而变得温和。
但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初入京师、如履薄冰的新科进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