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杏榜张日。
京师贡院之外,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自黎明时分起,便有无数士子、仆役、看热闹的百姓聚集于此,将偌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期盼、近乎窒息的紧张感。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那面紧闭的、朱漆剥落的贡院照壁,等待着决定数千人命运的黄榜张贴。
辰时正刻,贡院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数名礼部官吏神情肃穆地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皇榜,在一队持戟甲士的护卫下,缓步而出。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向前拥挤,又被兵士们厉声喝止。
官吏将皇榜郑重其事地张贴于照壁之上,随即退开。
“放榜了!”
“快看!快看啊!”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疯狂向前涌去!惊呼声、欢呼声、叹息声、啜泣声…瞬间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广场。
萧景珩并未挤在最前。他静立于人群稍外围的一处石阶上,身侧是同样神色紧张的萧安。他面色沉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逐渐被人群淹没的皇榜,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纵使他心志坚韧,对自己文章颇有信心,然科场之事,变数极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言。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前方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各种极端的情绪反应。有人狂喜惊呼,手舞足蹈;有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有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少爷!中了!中了!”忽然,身旁的萧安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手指着前方几个正从人群中挤出来、兴奋地朝着这个方向挥手的护卫——那是他提前安排去查看榜单的人。
萧景珩心头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凝目望去。
那挤出来的护卫满脸红光,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激动得语无伦次:“少爷!榜上有名!二甲!是二甲!第七十六名!进士出身!”
二甲第七十六名!
一股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喜悦与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与不确定,涌遍全身!饶是萧景珩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禁眼眶微热,唇角难以抑制地扬起!寒窗十数载,千里赴京,历经风波,终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得偿所愿!进士出身!这已足够他站稳脚跟,开启仕途!
“好!好!”萧安已是老泪纵横,不住地擦拭着眼角,“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少爷!”
周围不少落榜学子投来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萧景珩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对那护卫颔首道:“辛苦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抬眼,再次望向那喧闹的皇榜,目光变得更加深沉坚定。这只是开始。
正当主仆几人沉浸在喜悦之中,准备离开这喧闹之地时,一阵刺耳又熟悉的嗤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大才子’萧景珩啊!”
萧景珩眉头微蹙,转头望去。只见吴谦、孙耀领着几个纨绔子弟,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恶意。吴谦手中还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神态轻浮。
孙耀上下打量了萧景珩一番,阴阳怪气地笑道:“恭喜啊,萧兄。二甲第七十六名,啧啧,进士出身呢!真是…了不起啊!”他将“进士出身”几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
吴谦用扇子指着皇榜方向,声音拔高,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可不是嘛!我还以为以萧兄在江宁那般惊才绝艳、名动四方的势头,此番必是独占鳌头,蟾宫折桂呢!怎地…才混了个二甲中等?还是靠后的名次?这…莫非是江郎才尽了?还是说…京师的才子太多,水太深,你那点江南的才名,不够看了?”说罢,发出一阵夸张的嘲笑。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立刻跟着起哄:
“哎呀,吴兄此言差矣!或许人家萧兄是发挥失常呢?”
“我看是策论写得平庸吧?听说这次策论题目挺难,没点真才实学,怕是原形毕露了!”
“可不是嘛!平日靠着几首风花雪月的诗词哗众取宠还行,一到真刀真枪考经世济国的策论,就露怯了吧?”
“二甲中等也不错了,毕竟商贾出身嘛,能中进士已是祖坟冒青烟了!哈哈哈!”
他们一唱一和,句句带刺,刻意歪曲事实,贬低萧景珩的成绩,暗示他的才名是吹嘘出来的,实则策论水平平庸,能中二甲纯属侥幸。周围一些不明就里的士子和百姓闻言,果然投来怀疑和审视的目光,低声议论起来。
“原来才二甲中等啊…”
“听说他在江宁很有名啊,怎么…”
“策论不行?看来是偏才…”
“商贾之子?难怪…”
萧安气得脸色发白,欲要上前理论,却被萧景珩用眼神制止。
萧景珩面色平静地看着吴谦、孙耀等人拙劣的表演,心中一片雪亮。他早已料到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未能如他们所愿落榜或黜落,反而中了进士,他们便立刻换了一种方式,试图从名声上打击他,贬低他成绩的含金量,让他在士林中抬不起头,即便有了功名也难有作为。
这等手段,卑劣而有效。
若是一般士子,骤登金榜,正欣喜时忽遭此当头污蔑,只怕会方寸大乱,急于辩白,反而落入对方圈套,越描越黑。
然而萧景珩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扫过吴谦和孙耀,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淡然:“科场排名,自有考官公允评判。萧某才疏学浅,能得二甲,已是侥幸,不敢与诸位家学渊源、见识广博的公子相比。”他特意在“家学渊源”四字上微微一顿,暗讽对方倚仗家世而非真才实学。
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周围人都能听清:“至于策论是否平庸,文章俱在,墨卷已存档。是非曲直,岂是街头巷议所能颠倒? 萧某相信,阅卷诸公,慧眼如炬。”他毫不怯懦,反而将问题抛回给考官们的“公允”,暗示对方若再质疑,便是质疑朝廷取士的公正性。
最后,他看向孙耀,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孙公子似乎对萧某的策论格外关心?莫非…对今科策论题目,别有见解?” 他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暗藏机锋,隐隐触及那不可言说的泄题隐秘。
孙耀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狠厉,随即强自镇定,冷笑道:“哼!巧言令色!本公子只是看不惯某些人徒有虚名,滥竽充数罢了!我们走!”他自知在此事上纠缠下去于己不利,狠狠瞪了萧景珩一眼,撂下句场面话,便与吴谦等人悻悻离去,继续去寻其他他们看不顺眼的寒门士子的晦气。
周围人群见闹剧收场,也渐渐散去,但那些恶意的揣测与流言,却已如毒种般悄然播下。
萧安忧心忡忡地道:“少爷,他们如此污蔑…”
“无妨。”萧景珩神色恢复平静,目光深邃地望着吴谦等人消失的方向,“跳梁小丑,吠日而已。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证明他们心虚与恐惧。”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肃,“然谣言可畏。萧安,让我们的人留意市井间、士林中的议论。清者自清,然亦不可任人肆意诋毁。”
“是,少爷!”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喧闹的放榜现场。阳光洒在萧景珩青色的衣袍上,映出他挺直如松的背影。金榜题名的喜悦已被方才的风波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醒的认知。
前路绝非坦途。功名虽得,然恶狼环伺,暗箭难防。这进士的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成了更明显的靶子。
接下来的馆选庶吉士、吏部铨选,乃至未来的官职分配,每一步,恐怕都少不了明争暗斗与艰难险阻。
一场新的风波,已然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