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江宁城中的年节气氛愈发浓烈,街巷间爆竹声零星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炊烟与糖食的甜香。然而景珩商行后院的书房内,却是一派与窗外喜庆格格不入的沉静与肃然。
萧景珩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数本厚厚的账册,墨迹犹新。窗外透进的微光映在他沉静的面容上,眸光专注而锐利,指尖正划过账册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明日他便要启程北上,奔赴京城,参与来年春闱。此行非同小可,归期难料,江宁这偌大基业,必须在他离去前,安排得妥帖周全,稳如磐石。
“东家。”掌柜陈启轻叩房门后步入,一身藏青棉袍浆洗得干净挺括,神色恭谨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他是商行的老人,更是萧景珩一手提拔的心腹,办事老练,忠心可靠。
“陈叔,坐。”萧景珩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气息,“明日我即将启程,商行往后诸事,需与你细细交代。”
“东家放心,老朽必定尽心竭力。”陈启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神情肃然。他深知此番托付之重。
萧景珩微微颔首,将面前一本总账推至陈启面前:“这是近三月总账,盈余几何,开支若干,皆在此册。你过目。”
陈启双手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沉声道:“东家近日已将账目梳理清晰,老朽前日已粗略看过,并无异议。”
“好。”萧景珩指尖点在其中几项关键数字上,“如今‘凌云志’酒名声已稳,销路通畅,乃商行立足之根本。香皂、香水虽是新制,然藉此前文会与…宫中些许风声,需求日增,利润颇丰。此两项,乃商行命脉,需稳扎稳打,质量为先,绝不可为求速利而自毁长城。”
他语气沉凝,目光如炬:“我走之后,一切照旧章行事。酿酒工序,必遵古法,用料务求精良,宁缺毋滥。香皂香水调制,更需谨慎,配料分量,一丝也错不得。若有新品欲试,需小规模试制,待我书信首肯,方可推行。切记,口碑信誉,重于千金。”
“老朽明白。”陈启重重点头,“工艺质量,绝不敢有半分懈怠。必约束好坊内工匠,严守秘方,精益求精。”
“嗯。”萧景珩神色稍缓,又抽出一份名单,“这些是往日合作诚信、货款两清的老主顾,可优先供货,维持好关系。这几家,”他指尖移到另一处,“虽要货量大,但付款拖拉,或有挑剔压价之嫌,往后交易,需现银结算,或提高定金,不可赊欠。商场虽需圆通,然底线不可失。”
陈启仔细记下,应道:“东家虑得周全。老朽记下了,定当区别对待,守住商行利益。”
交代完经营细务,萧景珩神色转为更深沉的凝重。他合上账册,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此外,尚有两件紧要事,需你即刻去办,务必隐秘稳妥。”
陈启神色一凛:“东家请吩咐。”
“第一,”萧景珩目光扫过窗外,确认无人窥听,方低声道:“即刻将库中现存银两,并近日可收回之账款,除去必要周转及预留年节开销外,尽数兑换成京城‘通汇宝号’见票即兑的银票。面额不必过大,分散开来,以便支取。此事需你亲自去办,不可假手于人。”
通汇宝号是通行南北的大钱庄,信誉卓着,其银票在京城亦可畅通无阻地兑换现银。将大部分流动资产转换为易于携带、隐藏的银票,显然是为主人赴京后的庞大开支及可能需要的各种打点做准备。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更何况是参加耗时数月的科举,其间住宿、交通、交际应酬,乃至若有幸高中后的一系列开销,无不需要雄厚的财力支撑。此举可谓未雨绸缪,思虑深远。
陈启是明白人,立刻领会其中深意,毫不迟疑地应道:“是!老朽今日便去办理,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首尾。”
“第二,”萧景珩自抽屉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钥匙,递给陈启,“这是我书房暗格的钥匙。内有几分紧要契约,以及…若遇万分紧急、难以决断之事,你可凭此钥,开启暗格底层那只紫檀木盒。内有我亲笔书信,或可指示一二。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这已是托付身家性命的极大信任!陈启双手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钥匙,指尖微颤,神色激动而肃穆,霍然起身,躬身道:“东家如此信任,老朽…老朽必以性命担保商行基业!人在商行在!”
“陈叔言重了。快请坐。”萧景珩虚扶一下,待他重新落座,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嘱托的意味,“你办事,我自是放心的。只是我此去,短则数月,长则…难以预料。江宁城中,虽风波暂息,然人心难测,尤需警惕。遇事多思量,稳为主。若有难处,可去白鹿书院求见赵文渊先生,或往林府递帖,道明是我的商行遇困,他们或能看顾一二。”
他这是在为人走后,商行可能遇到的麻烦预留人脉关系。赵老对其赏识,林家则因前番援手之情,或能施以援手。
“是,老朽记下了。”陈郑重点头,将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交代完最紧要的事项,萧景珩沉吟片刻,又道:“年节下,给坊里、铺上的伙计们都封一份厚实的红包,辛苦一年,不易。几位老师傅那里,更需额外备一份年礼,替我致谢。待我走后,商行日常运作,一应决策,由你全权裁定,不必事事报我,只需每月修书一封,详述营收概况、有无特别事端即可。”
这便是赋予了陈启极大的自主决策权,既是信任,也是为了让商行能在主人离开后依然保持灵活运转。
陈启心中感激,更是责任重大,肃然应道:“东家放心,老朽必定兢兢业业,守住这份基业,待东家金榜题名,荣耀归来!”
萧景珩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稳与笃定,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稍稍放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寒风中挺立的腊梅,缓缓道:“商行之事,便全权托付于你了。守业更比创业难,望你能持重守成,步步为营。”
“必不负东家所托!”陈启再次起身,深深一揖。
当日,景珩商行悄然运作起来。陈启亲自前往通汇宝号江宁分号,分批兑取了巨额银票,手续办得隐秘而利落。坊间工匠与铺面伙计皆得了丰厚的年赏,人人欢喜,对东家的慷慨与陈掌柜的公正更是信服。商行上下,虽知东家将远行,却因安排得当,赏罚分明,并未生出任何慌乱,反而愈发秩序井然,各司其职。
傍晚,萧景珩独自一人,最后清点了一下行囊。几箱必不可少的书籍文章,几件御寒的衣裳,以及…那贴身藏好的、一叠沉甸甸的、关乎他京城之行底气与尊严的银票。还有那枚温润的玉佩,被他小心地用软布包裹,放入内袋深处。
一切准备就绪。江宁的基业已暂告段落,稳交于可靠之人手中。
他站在这间经营日久的书房中,环顾四周,目光沉静。这里见证了他的崛起,他的困境,他的奋斗,如今即将暂时告别。前方是帝都风云,科场博弈,一切未知。
但他心中并无彷徨。既有学识傍身,亦有资财开路,更有一份不容退缩的志气与承诺。
夜色渐深,寒梅暗香浮动。
萧景珩吹熄烛火,掩上房门。所有的安排与嘱托,都已沉淀为一份坚实的后方保障,足以让他在奔赴前程之时,心无旁骛,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