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失窃案”的真相,如同初冬的寒风,凛冽却也将所有阴霾一扫而空。随着杂役老刘的招供画押、周扒皮被官府严惩的消息传回,加之张院长与严司业的明确表态,曾笼罩在萧景珩身上的窃嫌污名被彻底洗刷。书院内的氛围,也随之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往日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猜忌与疏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逐渐消融。斋舍中,钱多多第一个讪讪地凑过来,递上一包家里捎来的精巧苏式点心,言辞恳切:“萧兄,前些日子…是我耳根子软,人云亦云,对兄长多有误解,实在惭愧!这点心意,万望兄长莫要推辞。”孙志远虽仍少言寡语,却也难得地主动对萧景珩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沉冤得雪,可喜。”这已是这位寒门学子所能表达的最大善意。
课堂之上,当萧景珩再次阐述经义或参与策论讨论时,不再有刻意制造的冷场或故作不屑的嗤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专注倾听的目光,以及时而响起的、表示赞同的轻微颔首。课后,也开始有同窗手持书卷,自然而然地走向他,或请教疑难,或交流心得,态度真诚而平等。那层无形的、将他隔绝于外的屏障,已然悄然崩塌。
在这逐渐回暖的大环境中,李卓的身影却显得格外孤寂与格格不入。他变得异常沉默,总是独来独往,刻意避开人群,尤其不敢与萧景珩和林婉儿的目光相接。每每狭路相逢,他总是迅速低下头,脸上交织着尴尬、不甘与一丝未能得逞的怨愤,匆匆离去。他的孤立,与此前萧景珩所遭受的排挤性质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被真相与舆论反噬后的自我放逐。
然而,于萧景珩而言,外界目光的转变固然改善了其处境,但真正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却是风波之中与风波之后,与林婉儿那份愈发清晰而珍贵的默契与信任。
案发后数日,藏书楼内,阳光透过高窗,在陈旧的木地板和层层书架间投下安静的光斑。萧景珩正寻觅一册关于水利的孤本,抬头间,恰见林婉儿于不远处,正凝神翻阅着一卷《乐府诗集》。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便有一种安然之意流转。萧景珩缓步上前,温言道:“那日危急时分,多谢姑娘仗义执言,援手之情,景珩铭记于心。”
林婉儿闻言,轻轻合上书卷,眸光清亮如水,唇角漾起一抹浅淡而真诚的笑意:“萧师兄言重了。婉儿不过陈述所见事实,何足挂齿?清者自清,即便没有婉儿,以师兄之智,定也能寻得证据,廓清迷雾。”她语气平和依旧,既未居功,亦无过度热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遵循本心的平常事。
这份淡然,反而让萧景珩心中的感佩更深。“于姑娘或是本分,于景珩却是困境中的莫大支撑。”他语气诚挚,“经此一事,景珩更深感,于这书院之中,能得一二知己,以诚相待,以学相交,远胜于虚名浮利万千。”
林婉儿微微垂眸,轻声道:“师兄所言甚是。学问之道,贵在真诚,贵在切磋。有同道之人砥砺前行,方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她稍作停顿,望向窗外萧瑟却明朗的冬景,“其实,书院中多数同窗本性纯良,此前多为流言所惑,或囿于成见。如今云开雾散,众人皆明是非,师兄亦可视之为新的开始。”
她这是在委婉地宽慰萧景珩,莫要因过往的些许不快而对同窗心存芥蒂,其心胸之豁达,可见一斑。
萧景珩颔首:“姑娘心胸,令人敬佩。景珩并非锱铢必较之人,日后自当以学问为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清静时光。”
两人便就着《乐府诗集》中“西北有高楼”的意境与音律之感讨论开来。萧景珩发觉,林婉儿于诗词的感悟细腻深刻,常能发幽探微;而萧景珩偶尔跳出时代局限的见解,亦能给林婉儿带来别样的启发。他们的交谈,如清泉汇入深潭,自然融洽,充满了心智相投的愉悦。
自此,两人在书院中的交集愈发自然。或是在藏书楼就某个议题探讨良久,或是在讲堂外交换片刻心得,或仅是于竹林小径偶遇,相视一笑,互致问候。这份情谊,如冬日暖阳,清淡却温煦,建立在共同的志趣与相互尊重的基础之上,纯粹而洁净。
他们并未刻意亲近,但那份经由风波考验而沉淀下的信任与默契,却悄然流淌。许多学子看在眼中,多是抱以欣赏或淡然态度,视之为才学相若者之间的正常交往,并无多少闲言碎语。反而因林婉儿在书院中素来的良好声誉与人缘,她与萧景珩的交往,无形中也进一步促进了萧景珩更快地被书院主流圈子所接纳。
萧景珩的生活,似乎终于步入了一段平静而充实的轨道。白日潜心修学,夜晚或温习功课,或偶尔与林婉儿等少数谈得来的同窗探讨学问。远在城中的“景珩商行”,则通过萧安与陈启的精心打理,声誉日隆,收益稳步增长,为他提供了无需忧虑的经济后盾,使其能更专注于圣贤书卷。
然而,历经此番险恶风波,萧景珩的心境已悄然蜕变。他不再是那个初入书院、仅求一席之地的孤子。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便在这学术圣地,平静之下亦有暗流涌动,恶意从未真正远离。二房与周扒皮的陷害虽暂告一段落,但仇恨的种子既已深种,便绝不会轻易消亡。
他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也更加敏锐警惕。眼前的安宁固然值得珍惜,但他深知,这或许只是下一场更大风雨来临前的间歇。
夕阳的余晖为书院的黛瓦粉墙勾勒出温暖的金边,萧景珩独立于慎思斋窗前,远眺苍山如黛,目光沉静而坚定。
风波暂息,情谊暗生,前路虽漫,吾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