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朱门重启,历时月余的北直隶乡试终告落幕。士子们或志得意满,或黯然神伤,如潮水般退去,京师街巷间多了许多关于考题、关于考官、关于场内场外种种传闻的议论。放榜之日,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真正牵动朝野部分人心弦的,却并非那榜上的名字,而是锁院期间那场骤然掀起又戛然而止的舞弊风波。
风波虽在总裁官孙知远的强力弹压下,以严惩小吏钱三、移交顺天府彻查“背后指使”而暂告段落,萧景珩的清白亦得以保全,但其涟漪却远未平息。尤其是对当事人而言,那高墙之内短暂的冲突,已彻底撕破了最后一丝虚伪的客套。
礼部侍郎府邸,一间隐秘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孙知远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面容。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其子孙耀在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檀香与愤怒的诡异气息。
“父亲,难道就这么算了?那萧景珩,还有他那个该死的护卫!”孙耀咬牙切齿,脸上满是不甘与怨毒。贡院之事,他虽未直接参与,但深知内情,觉得自家吃了大亏,颜面尽失。
“算了?”孙知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他让为父在至公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脸面!此事岂能善罢甘休!”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但此次是我们操之过急,小觑了对手!没想到他身边竟有如此警觉之人,更没想到他自身竟谨慎至此,不留丝毫破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烁着老辣而危险的光芒:“经此一事,萧景珩必然更加警惕。科场之内,短期内已难以下手。陛下如今对他信任有加,若再在明面上与他冲突,殊为不智。”
“那……那该如何是好?”孙耀急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高升?如今他不仅圣眷正隆,在那些清流和寒门士子中,声望也越来越高!”
孙知远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凝视着无边的阴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科场暂时动他不得,那就从他根基之处着手。”
“根基?”孙耀眼睛一亮,“父亲是指……他的诗文?还是他那间书局?”
“皆是!”孙知远转过身,目光锐利,“萧景珩何以起家?一靠诗文才名,二靠那间‘景珩书局’传播声名。此二者,看似风雅,实则皆可做文章!”
他细细剖析道:“其一,诗文。他以往诗作,多咏物抒怀,虽有机锋,却难抓把柄。然如今他身居侍讲学士,常伴君侧,参与经筵,其言论诗文,便不再仅是个人风雅。若能从他平日言论、新作诗文中,寻章摘句,穿凿附会,扣上‘影射朝政’、‘谤讪君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便是滔天大祸!此乃攻心之上策,纵不能一举致死,亦可使其圣眷大减,声誉扫地!”
孙耀连连点头:“父亲高见!只是……寻章摘句,恐需时机,且需有人能解其深意,方能构陷成功。”
“此事不急。”孙知远摆摆手,“可令吴谦去做。他身边聚集了不少所谓‘才子’,其中不乏善于曲解文意、罗织罪名之辈。让吴谦留意萧景珩的诗文,尤其是其在诗社、或与友人唱和之作,但凡有丝毫可疑之处,皆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其二,便是那‘景珩书局’!”孙知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狠厉,“书局乃营利之所,萧景珩虽明面上交由下人打理,然其终究是东家。商人逐利,岂能干干净净?你与吴谦,多派人手,给我盯紧那书局!查其账目往来,有无偷漏税赋?查其刊印书籍,有无私下刻印禁书、悖逆之言?甚至……可否设法栽赃,在其书局中‘发现’些不该有的东西?”
他阴冷一笑:“只要抓到一点实据,便可参他个‘官员经商,与民争利’、‘刊印邪书,蛊惑人心’!届时,任他诗名再盛,官位再高,也难逃律法制裁!”
孙耀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看到萧景珩锒铛入狱的场景:“妙!妙啊!父亲此计,双管齐下,任他萧景珩有三头六臂,也防不胜防!儿子明日便去找吴谦商议!”
“记住!”孙知远神色一肃,厉声叮嘱,“此事需隐秘进行,万不可再像此次般莽撞!告诉吴谦,收敛些脾气,暗中搜集罪证,耐心等待时机。没有十足把握,绝不可轻举妄动!我们要的,是一击必中,永绝后患!”
“儿子明白!”孙耀肃然应道,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
与此同时,萧景珩也已回到青鱼巷宅邸。秋闱阅卷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但他心知,真正的放松远未到来。展鹏已将在贡院外发现钱三以及至公堂内孙知远反应的详细经过禀报。萧景珩静坐书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孙知远绝不会罢休。暂时的沉寂,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下一次的袭击,会来自何方?他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自己的诗文集,又想起城南那间日益兴隆的“景珩书局”。诗文立名,书局传声,此二者是他的羽翼,却也最易被人攻击。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轻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唤来萧安,低声吩咐道:“传话给陈启,书局近日需格外留意,所有账目往来、书籍刊印,务必清晰合规,不得有丝毫差池。若有陌生面孔打探或滋事,及时报官,并立刻告知于我。”
又对展鹏道:“日后我若再有诗文流出,或是在外言论,你需留心是否有被人刻意曲解传播。”
二人领命而去。萧景珩知道,与孙、吴等权贵子弟的矛盾,经此一事,已从暗处的较量彻底转化为明面的死仇。未来的路,必将更加艰险。但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无论是诗文的锋芒,还是书局的根基,亦或是陛下心中的分量,都已成为他手中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