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夏日,闷热潮湿,恰如“景珩商行”内外交织的凝重气氛。扩张计划接连受挫的阴影,并未因时日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窗外连绵的梅雨,沉沉地压在商行每一位知情者的心头。掌柜陈启连日奔波,眉宇间的焦虑与疲惫难以掩饰,带回来的消息却多是令人失望的“此路不通”。官府的批文石沉大海,供应商的婉拒愈发坚决,甚至连运输渠道也仿佛被一张无形巨网彻底封锁。
商行后院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萧景珩沉静而锐利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听完陈启的最新禀报,并未如往常般立即下达新的指令,而是沉默地走到窗前,负手望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夜色。檐角的滴水有节奏地敲击着青石板,一声声,清晰而冷冽,仿佛在叩问着当下的困局。
陈启侍立一旁,心中焦灼万分,却又不敢出言打扰。他深知,这位年轻的东家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来自京城吏部的无形黑手,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
良久,萧景珩缓缓转过身,眸光深处那抹因连日挫折而激起的波澜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局势后的冷静与决断。
“陈叔,”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我们此前,怕是求之过急了。”
陈启一怔:“东家的意思是?”
“对方势大,根深蒂固,以我们目前之力,若一味强求向外扩张,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其下怀。”萧景珩走到江宁府及周边州县的舆图前,手指重点划过苏、杭等地,“他们想看到的,正是我们头破血流、耗尽元气,最终连江宁这立足之本也守不住。”
他的指尖缓缓移回“江宁府”二字,重重一点:“既然如此,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
“东家欲要……收缩?”陈启有些迟疑,心中不免失落。商行发展势头正好,骤然收缩,岂不可惜?
“非是简单的收缩。”萧景珩摇头,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而是以退为进,暂避锋芒。外扩之路既已被强力扼断,便不与之在此处争一时长短。我们将力量收回,并非退缩,而是为了稳固根本,积蓄实力。”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一边沉吟,一边条分缕析地勾勒出新的方略:
“其一,对外扩张之事,暂缓执行。 苏杭等地批文,不必再催。原有接洽事宜,皆以‘需细致筹划’为由,暂且搁置。示敌以弱,让其以为我等已无计可施,放松警惕。”
“其二,全力深耕江宁本地市场。 将原计划用于外扩的人力、物力,集中投于江宁府内。我们的花露水、香皂虽已打开局面,但远未饱和。可加大在城内及近郊乡镇的宣传,与更多本地杂货铺、胭脂水粉店合作,甚至可考虑在城中增设一两处直销小铺,务必使‘景珩’之名,在江宁妇孺皆知,根深蒂固。”
“其三,稳定并优化现有供应链。 那些受压力动摇的供应商,不必强求。立刻派人,不惜成本,深入江宁府下辖各县,乃至更偏远的山村,寻找新的、更稳定的花卉、皂角、油脂来源。可与农户签订长期契书,保证收购价,引导他们专为我们种植、生产。此举虽前期投入大,却能从根本上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
“其四,”萧景珩语气一顿,眼中迸发出一种更具野心的神采,“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将更多利润投入研发,精进工艺,开发新品!”
他看向陈启:“陈叔,对手能阻我销路,却阻不了我钻研技艺、提升品质!我们现有的花露水留香不久,香皂去污力与滋润度亦可提升。我近日查阅一些古籍杂书,于香料提纯、油脂皂化颇有些新想法。可辟一安静院落,增募可靠工匠,拨付充足银钱,专事研制。务求使我们的产品,品质远超市面上同类,令人仿无可仿!”
陈启听到此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确实是一条破局的新路!
萧景珩继续道,思路愈发清晰:“此外,我观北方客商乃至海外番邦,皆好烈酒。而我朝现行酒水,多为低度酿造,易酸败,不便长途运输。我欲尝试以新法酿造高度白酒!此物若成,不仅可销于本地酒楼,更可成为将来打通北方乃至海外贸易的利器!其利甚厚,且工艺复杂,非寻常小作坊可仿制。”
他将写好的方略递给陈启:“暂缓外扩,并非放弃,而是将拳头收回,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有力的出击。深耕本地,是为立稳根基,确保无论外界风雨如何,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本。投入研发,改进工艺,开发新品,则是磨砺锋刃,待他日时机成熟,方能以无可匹敌之质,破壁而出!”
陈启双手接过那页薄纸,却觉重若千钧。他仔细阅看,心中豁然开朗,先前积郁的焦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路径和澎湃的信心。
“东家高见!”陈启由衷赞道,“此乃老成谋国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夯实自身,静待天时。我即刻去办!”
“记住,”萧景珩叮嘱道,“研发之事,务必隐秘,所选工匠需背景清白,家人皆在江宁者优先,以防技术外泄。新酒试酿,初期规模不必大,重在摸索工艺,确保安全。”
“是!东家放心!”陈启精神抖擞,领命而去。
战略既定,景珩商行这艘刚刚启航便遭遇风浪的船只,迅速调整了航向。对外,一切扩张事宜悄然停止,仿佛已彻底屈服于那无形的压力;对内,却掀起了一场更为扎实、更具雄心的“深耕”与“革新”浪潮。
大量资金与人力被投入江宁本地市场的精耕细作。更精美的宣传画帖出现在大街小巷,商行的伙计们带着样品走遍了城内每一家可能合作的店铺,甚至将生意做到了郊县的集市。景珩商行的花露水与香皂,以其确实优良的品质,逐渐成为江宁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口碑日益坚实。
与此同时,数支精干的采购队伍悄然出发,深入群山乡野,寻找并建立新的、独立于原有被控制渠道的原料供应链。过程虽艰辛,却卓有成效,一批批品质上乘、价格公道的新原料被源源不断运回工坊。
而变化最大的,是商行后院那片新辟出的“研造坊”。这里日夜灯火不灭,萧景珩时常亲自在此与重金聘来的老工匠们探讨切磋。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化学知识,指点着花香萃取的温度控制、皂化反应的配比优化。经过无数次试验,新一代的花露水留香时间显着延长,香气层次也更丰富;新配方的香皂泡沫更细腻,去污力增强的同时,对皮肤的呵护也更周到。
而那高度白酒的试酿,更是重中之重。萧景珩模糊记得蒸馏提纯的原理,他与工匠们反复设计、打造、改进蒸馏器具,摸索着发酵原料的最佳配比、火候的精准控制。经历数次失败,甚至险些引发小火患后,第一坛清澈透明、香气浓烈、入口如刀割般的“烈酒”终于成功蒸出!虽距完美尚远,却无疑证明了一条全新的、潜力巨大的财路已然曙光初现。
在这段看似“蛰伏”的日子里,萧景珩自身也未曾有片刻懈怠。白日处理商行事务、指导研造,夜晚则依旧苦读不辍。经史子集之外,他更着意搜寻阅读各类农书、工巧之作、乃至医书药典,从中汲取一切可能用于改善生产、研发新品的灵感。他知道,真正的强大,源于内在的丰厚储备与持续的创新力。
偶尔,李晟之流还会故作关切地问起商行扩张之事,言语间不乏奚落。萧景珩皆淡然以“根基未稳,还需积淀”为由轻轻带过,一副安于现状、知难而退的模样。这让暗中窥探者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这年轻的商行东家已被彻底打压下去,再无雄心。
然而,唯有萧景珩自己及其核心伙伴知晓,景珩商行并未沉睡,而是在更深的地底默默扎根,积蓄着爆发的力量。表面的退让与沉寂之下,是更坚韧的意志、更清晰的方向和更深厚的技术储备。
以退为进,非是怯懦,乃是以空间换取时间,以蓄力替代硬拼。 暂避锋芒,非是屈服,而是为了将来更凌厉地出击。
萧景珩立于研造坊外,望着窗内通明的灯火,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酒香与花香混合的奇特气息。他知道,当这些经由潜心磨砺的“锋刃”再度亮出之时,必将让所有轻视与打压者,为之震惊。
雨终会停,蛰伏的潜龙,终有腾空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