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京城吏部衙署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凛冽的寒气。吏部清吏司郎中柳元培端坐于檀木公案之后,身着绯色鹭鸶补子官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凝着惯常的审慎与官威。他刚处理完一批地方官员考绩的文书,正欲端盏啜饮一口热茶,府中心腹老仆便悄无声息地步入值房,呈上一封厚实的家信,低声禀道:“老爷,江宁府来的急信,是姑奶奶亲笔。”
柳元培眸光微动,放下茶盏。江宁府的姑奶奶,便是他的妹妹萧柳氏。他接过信,触手便知内里不止一页纸笺,分量不轻。遣退仆役后,他用裁纸刀小心地启了火漆封口,抽出了信笺。妹妹那熟悉的、略显急促却又极力维持工整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信的前半部分,皆是寻常家宅问候与京城亲友近况的关切之语,透着世家大族惯有的、不失礼数的疏淡亲情。然而,信至中段,笔锋悄然一转,语气便沉郁急切起来。萧柳氏详尽叙述了其子萧景禹在白鹿书院中所面临的“困境”——那位早年声名狼藉、被视作家族污点的嫡长子萧景珩,如何“巧言令色”、“凭借些许机巧诗文与商贾手段”,竟“蛊惑”了书院师长,不仅顺利考入书院,更在近期经义大比中取得中游成绩,甚至“结交了与京城林家有关联的林婉儿”。
字里行间,充满了作为母亲的忧惧与不甘:“……那孽障心机深沉,非是良善之辈。往昔种种不堪,兄长亦有所闻。如今他于书院中看似安分,实乃包藏祸心,步步为营。景禹孩儿秉性纯良,只知埋头苦读,于这等机变诡诈之事,岂是对手?长此以往,恐其不仅学业受挫,更恐遭那孽障算计,累及声名前程!妾身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接着,信中更是隐隐透出对家族未来的“深切忧虑”:“……那萧景珩若仅在书院中争强斗胜倒也罢了,然其如今颇得张院长些许青睐,若真让其借此势崛起,将来科场得利,翻身而立。届时,他岂会忘却昔日‘旧怨’?恐非但景禹前程受阻,妾身与景禹在萧家地位堪忧,只怕……只怕亦会牵连柳家清誉。想我柳家诗礼传家,世代清名,若因一外姓孽障而蒙尘,岂不令人痛心疾首?且那林婉儿……其家若知与景珩交往过密,若知晓其底细,又会如何看待我柳家教养?”
信的末尾,萧柳氏言辞恳切,近乎哀求:“兄长于朝中位居要津,见识广博,人脉深远。恳请兄长念在兄妹之情、柳家声誉份上,思一良策,或能敲打书院,或能于关键处稍加‘约束’,令其知难而退,莫要再生事端,以免酿成更大祸患,则柳家、萧家皆感念兄长恩德!”
柳元培缓缓放下信纸,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有规律的嗒嗒声,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唯有深沉的算计在静静流淌。
他对自己这个妹妹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信中虽满是冠冕堂皇的“家族声誉”、“子侄前程”,但其核心,不过是二房妇人对嫡长子可能威胁自身地位的恐惧与排挤,欲借他之手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然而,他并未立刻嗤之以鼻。萧景珩此人,他早年亦有耳闻,确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乃萧家一大败笔。如今竟能考入江南第一学府白鹿书院,还能在经义考核中稳居中游?此事本身便透着蹊跷。莫非真如妹妹所言,此子心机深沉,善于伪装,抑或……真有几分被埋没的才学?
无论何种原因,一个不受控制、且可能与柳家存在潜在隐患的萧家子弟,若真让其成长起来,确非柳元培所乐见。他身处吏部,掌管官员铨选考绩,深知“名声”与“跟脚”的重要性。若将来萧景珩惹出什么事端,或其过往劣迹被翻出,难保不会有人将火烧到与萧家二房关系密切的柳家身上,于他官声有碍。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了林家……那林家虽非显赫勋贵,却在清流中颇有声望,若因此事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确实不值。
思忖良久,柳元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他不能直接出手,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但稍加“点拨”,让地方上的人“留意”一二,防患于未然,却是举手之劳,且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谨慎而有效。
他并未回复萧柳氏,而是取过一张质地精良的官笺,另起一稿。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以极其含蓄、官样文章般的笔触写道:
“敬启江宁府提督学政王大人台鉴:”
“暌违雅范,时切遐思。比维履祺懋集,提躬清豫为颂。” 开篇是例行的官场客套。
“迩闻江南文风鼎盛,白鹿书院尤负时名,英才蔚起,实乃大人督学之功,可喜可贺。” 先扬后抑,乃惯常手法。
“然学海无涯,人品为先。闻书院中亦有子弟,虽小有才情,然根基本源或欠敦实,往日行止亦偶有微瑕。此等学子,虽具雕虫之技,恐未谙圣贤之大道,易入歧途。” 此处并未点名道姓,但“小有才情”、“根基欠敦实”、“往日行止有微瑕”数语,结合信中内容,指向性已颇为明确。
“夫院试者,非独考校文章,实乃甄别士品、为国家遴选栋梁之关键。望大人于案牍劳形之际,多加留意,务使考核公允,既不容明珠蒙尘,亦勿令虚浮之辈侥幸进阶。如此,则江南士林风气可正,真才实学之士得彰,皆赖大人明察秋毫之功也。” 此言看似强调公平,实则是暗示学政可在“甄别士品”、“勿令虚浮之辈侥幸”上多做文章,赋予其“灵活操作”的空间。
“弟身在京畿,于江南文教之事,本不当置喙。然念及为国选材,事关重大,故不揣冒昧,略陈管见,伏惟亮察。” 将自己撇清,显得只是出于公心。
“专此布达,敬颂钧安。”
“愚弟柳元培顿首”
书毕,他仔细吹干墨迹,将其装入信封,唤来那名心腹老仆,吩咐道:“将此信以吏部寻常公文渠道,发往江宁府提督学政衙门,交于王鸿渐大人亲启。不必加急,寻常递送即可。”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发出一封普通的公务信件。
老仆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柳元培重新拿起妹妹的来信,就着炭火,将其一角点燃,看着那写满担忧与算计的字迹逐渐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眼神幽深难测。
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宁府。年关将至,书院散学在即,萧景珩正忙于整理一学期的经义笔记,同时规划着商行年末的账目核查及来年花露水新品试制之事。他虽隐约感觉书院内部氛围因他近期表现似有微妙变化,少数同窗态度略见缓和,但他深知自身经史根基仍需苦功夯实,丝毫不敢懈怠。对于那场即将决定明年能否参加乡试资格的院试,他更是全力以赴准备,时常向秦老夫子请教至深夜。
他全然不知,一封来自京城、盖着吏部邮戳、看似平常的私信,已混入诸多公文之中,正沿着驿道,一路向南,朝着江宁府提督学政衙门而去。那信中轻描淡写的几句“管见”,如同冬日里无声聚集的乌云,即将为他看似逐渐明朗的前路,带来一场难以预料的凛冽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