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谷底,寒意最盛。
那堆小小的篝火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地燃烧着,火苗被不知何处钻来的谷风吹得东摇西晃,在围坐的幸存者们脸上投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影。没有人说话,只有木材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深谷中越发清晰的、潺潺的水流声。一百二十余人,如同受伤后挤在一起取暖的兽群,沉默地舔舐着伤口,抵御着渗入骨髓的寒冷与茫然。
杨妙真靠坐在一棵古树的虬根上,左臂的夹板在火光照耀下显得粗糙而牢固。她没有合眼,目光看似落在火焰上,实则穿过了火光,投向更深的黑暗,那黑暗的尽头是崩塌的悬崖。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原本悬着银枪,如今空空如也,只有冰凉的剑柄触感(她找到了失落的佩剑)。雷淳风在她身侧不远处,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和手中紧握的树枝拐杖,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
蒋魁躺在铺了厚厚落叶和破烂衣物的“床铺”上,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惨白如纸,但呼吸比起昨夜平稳了许多。林湘玉留下的药粉和杨妙真及时的止血处理,暂时保住了他的命,但高烧和伤口感染的危险并未过去。
第一缕青灰色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和高耸的悬崖阴影,吝啬地洒落谷底时,杨妙真霍然起身。动作牵动了左肩伤处,她眉头微蹙,但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雷将军。”
雷淳风立刻睁眼:“郡主。”
“你坐镇此地,照看伤员,尤其是蒋魁。继续收集清水,扩大搜索可食之物。我带两队还能走动的,一队向东,循水流声,寻找更好的营地和可能的水源;另一队向西,搜索林湘玉和翟墨林的下落,并探查此谷大致范围。”她的声音带着晨雾般的清冷,却条理清晰。
“郡主,你的伤……”
“无妨。”杨妙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林湘玉和翟墨林必须找到。谷底情况也必须尽快摸清。我们没有时间等待。”
雷淳风深知此刻争辩无用,点了点头:“郡主小心。以哨声或烟火为号。”
杨妙真点了三十人,分成两队。她亲率十五人向东,另一队由一名沉稳的老队正率领向西。两队人马在微茫的晨光中,如同两把谨慎探出的触角,悄无声息地没入谷底茂密、潮湿、危机四伏的丛林。
东向·水源与隐患
循着越来越清晰的水流声,杨妙真带队在齐腰深的蕨类植物和纠缠的藤蔓间艰难穿行。谷底植被之丰茂远超想象,许多树木的枝叶上还凝结着夜间的露珠,稍一碰触便簌簌落下,打湿了衣衫,更添寒意。地面松软湿滑,布满苔藓和裸露的树根,需步步为营。
约莫行进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约两丈宽的山溪从北面崖壁的裂隙中奔涌而出,在谷底冲刷出一条蜿蜒的河道,水色清冽,流速颇快。溪流两岸是较为开阔的碎石滩,远处可见嶙峋的怪石和更幽深的丛林。
“好水!”士兵们眼中露出喜色。有稳定水源,生存希望大增。
杨妙真却并未放松警惕。她仔细观察两岸地形,溪流对面是陡峭上升的山坡,林木同样茂密,而他们所在的这边,地势相对平缓,但丛林一直延伸到溪边,不利于了望和防御。
“取水,但莫要久留。”她下令,“注意水下和对面丛林动静。”
士兵们散开,用头盔、皮囊小心取水,也有人迫不及待地掬水痛饮,清洗脸上血污。
杨妙真走到溪边,蹲下身,手探入冰冷刺骨的溪水。水流湍急,带来上游的信息——除了草木泥土的气息,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普通岩石的、类似硝石或硫磺的矿物味道?她微微蹙眉,联想到昨夜在隧道中闻到的硫磺味和那幽蓝的磷火。这谷底,恐怕地质有异。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对面丛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短促的尖锐鸣叫,不像鸟鸣,倒像是某种小型兽类受惊或警告的声音。紧接着,是枝叶剧烈晃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
“戒备!”杨妙真低喝,瞬间拔剑起身。
取水的士兵们立刻抓起武器,聚拢过来,紧张地望向对岸。然而,除了摇晃的枝叶渐渐平息,并未有任何野兽或敌人冲出来。但那突如其来的动静,足以让所有人背脊发凉——这谷底,并非安全无虞的世外桃源。
“此地不宜作为长期营地,取水后速退。”杨妙真当机立断。水源虽好,但地势不利,且对岸情况不明,潜在威胁未知。
他们装满所有储水器具,迅速沿着来路撤回。途中,杨妙真留意到几种林湘玉曾提及的可食用野果和块茎,命人小心采集了一些。
西向·寻觅与重逢
向西搜索的小队,由老队正刘老实带领。他们行进得更加小心,不仅要防备可能的危险,更要仔细搜寻林湘玉和翟墨林留下的任何痕迹——折断的树枝、血迹、衣物碎片、甚至是特殊的草药气味。
谷底西侧地势更加复杂,密林中夹杂着大片湿滑的苔原和深不见底的泥沼,雾气也更浓。行走其间,稍有不慎便可能陷落或迷失方向。
“队正,看这里!”一名眼尖的年轻士兵压低声音喊道,指向一处泥沼边缘的灌木丛。那里,挂着几缕极细的、淡青色的丝线——正是林湘玉劲装上常见的滚边颜色!丝线被荆棘勾挂,断口新鲜。
“林帅可能经过这里!”刘老实精神一振,“附近仔细找!注意脚下!”
他们沿着丝线指示的方向,更加缓慢地搜索。不久,又在一棵大树的根部,发现了一小片被小心刮下的、带有特殊锯齿状叶片的植物痕迹,旁边还有几个浅浅的、带血的脚印,脚印较小,步伐间距不大,显然属于一个受伤或体弱之人。
“是林帅!她认得止血草药,这是采药留下的痕迹!”刘老实激动道,“顺着脚印和采药痕迹找!”
循着这些细微却关键的线索,他们逐渐深入一片光线更加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腐殖质和奇异草药混合气味的林区。这里树木更高大,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
“嘘——”刘老实忽然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侧耳倾听。
前方隐约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低低的交谈声?是汉话!
“林帅?翟先生?”刘老实试探着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有些突兀。
咳嗽声和交谈声戛然而止。片刻死寂后,一个虽然虚弱却依旧清晰沉静的女声传来:“……是刘队正?”正是林湘玉的声音!
“是!是我们!林帅,您没事吧?”刘老实大喜,连忙带人循声而去。
拨开一片垂挂的藤蔓,眼前出现一个被几块巨大落石天然围出的、勉强可容数人藏身的小小凹隙。林湘玉靠坐在最里面的石壁上,脸色苍白,鬓发散乱,青色劲装上满是泥污和划痕,右腿小腿处用撕下的衣襟紧紧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她手中还握着一把沾着泥土的草药。在她身旁,翟墨林半躺在地上,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摔得不轻,额头上也有磕碰的伤口,但神志还算清醒。
“林帅!翟先生!”刘老实和士兵们连忙围上去。
林湘玉看到他们,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一松,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你们……都下来了?郡主呢?蒋将军呢?叶将军……”她声音微颤,问到最后,几乎难以继续。
刘老实快速说明了情况:杨妙真安全,正在汇拢残部,蒋魁重伤但被救下,目前约有一百二十余人聚集在临时落脚点。至于叶将军……他低下头,声音低沉:“洞口塌了……将军他……没出来。”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确认,林湘玉还是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手中的草药滑落在地。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翟墨林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此地不宜久留,”林湘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翟先生腿骨可能断了,需要固定。我的腿伤也需要重新处理。刘队正,麻烦你们帮忙,制作两副简易担架,我们立刻回去与郡主汇合。”
她的冷静迅速感染了众人。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砍伐合适的树枝,用藤蔓和衣物编结担架。林湘玉则指点着刘老实,就在附近又找到了几种消炎镇痛的草药,捣碎了备用。
当两副粗糙但还算稳固的担架制作完成,林湘玉和翟墨林被小心抬上去时,天色已近正午。雾气稍散,阳光艰难地透过层层枝叶,在潮湿的林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抬着担架在密林泥沼中穿行,速度缓慢。林湘玉躺在担架上,目光怔怔地望着上方不断掠过的、交织的枝叶和破碎的天空,一言不发。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内心并不平静的风暴。
汇合与抉择
当日头偏西,刘老实小队终于抬着林湘玉和翟墨林,安全返回临时营地时,杨妙真早已带东队返回,正与雷淳风商议着什么。看到担架上的林湘玉和翟墨林,杨妙真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关切,几步抢上前。
“湘玉!翟先生!”她半跪在林湘玉担架旁,想触碰她又怕弄疼她。
“师姐,我没事,皮肉伤。”林湘玉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目光却在杨妙真脸上迅速扫过,捕捉到了那深藏的疲惫、悲痛和强撑的坚毅。师姐妹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已明了彼此心中重担。
“翟先生腿骨需立刻正骨固定。”林湘玉移开目光,看向翟墨林,“我的药囊里还有些接骨膏和夹板。”
无需更多吩咐,雷淳风已指挥人手帮忙。林湘玉不顾自己腿伤,在士兵搀扶下坐起,亲自为翟墨林检查、正骨、敷药、上夹板,动作专业而稳定,仿佛只有投入这具体的工作中,才能暂时忘却那锥心之痛。翟墨林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处理好翟墨林,杨妙真才强行为林湘玉重新清洗、包扎了小腿的伤口。伤口不深,但被岩石划破,边缘有些红肿。
待两人伤势初步处理完毕,营地中央,篝火重新燃旺,煮着采集来的块茎和溪水。核心几人——杨妙真、林湘玉(靠坐)、雷淳风、蒋魁(半昏迷被抬近)、翟墨林(躺)——聚在一起。
杨妙真先简略说了东向发现水源及对岸异动的情况。林湘玉和翟墨林则补充了西向复杂的地形和可能的危险。
“此谷四面绝壁,唯一可见的出口是这条山溪的上游来处,隐于崖壁裂隙,水流湍急,不知通向何方,亦不知能否通行。”杨妙真总结道,语气凝重,“谷底虽暂时未见追兵,但有不明野兽威胁,且地质或有异常(硫磺味)。我们粮草将尽,伤员众多,困守于此,绝非长久之计。”
众人沉默。现实比预想的更加严峻。这是一个美丽的囚笼,也是险恶的绝地。
“需设法探明溪流上游出口。”雷淳风沉吟道,“或可制作简易木筏,派善水者探查。”
“需先稳固营地,治疗伤员,收集更多食物。”林湘玉声音平静,“我的腿伤几日便可行走。我可带人辨识更多可食植物,并寻找对症药材。翟先生的腿需静养至少月余。”
“蒋魁的伤……”杨妙真看向昏迷中仍眉头紧锁的蒋魁。
“感染风险很高,需持续用药,并保持伤口洁净。”林湘玉道,“我会尽力。”
“还有一事……”杨妙真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湘玉脸上,声音低沉却清晰,“飞羽他……虽洞口塌陷,九死一生,但……未亲眼见到尸身,我……我们不能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需设法,从崖壁其他方位,或这谷底,寻找可能接近那个崩塌洞口的方法,哪怕……只是确认。”
她说得艰难,却无比坚定。这不仅是情感上的执着,更是身为主帅,对可能尚存的重要战友必须尽到的责任。
林湘玉迎着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压抑的痛楚微微波动了一下。她缓缓点头:“师姐说的是。待我腿伤稍好,可尝试沿崖底搜索,或许有裂缝、洞穴或藤蔓可攀援探查。”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悬崖高逾百丈,陡峭如削,崩塌处更是险中之险。但在场无人反对。有些事,明知希望渺茫,也必须去做。
“当务之急,仍是生存与探查出路。”雷淳风总结道,“郡主统筹全局,林帅负责医药探查,老夫协助营地建设与防御。待蒋将军稍好,翟先生可行动,再图其他。”
分工再次明确。尽管前路迷茫,危机四伏,但核心团队的重新聚拢与清晰的目标,让这谷底绝境中的众人,心中那簇微弱的火苗,似乎又顽强地燃烧起来。
夜色,再次降临谷底。篝火旁,劳累了一天的士兵们陆续睡去,鼾声四起。杨妙真和林湘玉却毫无睡意,两人隔着篝火,沉默地坐着,各自望着跳跃的火焰,心中翻腾的,是同样的悲痛、责任,以及对那个被埋在黑暗深处之人的、无法言说的牵挂。
而在那高不可及的悬崖崩塌处,更深的山腹洞穴内,昏迷的叶飞羽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黑暗中,那点幽蓝色的微光,又在他不远处的岩缝中,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瞬,仿佛冥冥中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