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更深,瓷心斋也忙碌起来。
许心正在给一件清代素三彩小罐做清理。王天河趴在柜台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他坚持说这比计算器有感觉。
“心哥,这个月水电费又涨了。”王天河唉声叹气,“你说咱是不是考虑拓展点副业?比如门口支个摊,卖卖糖炒栗子?”
许心头也不抬:“你会炒?”
“我可以学啊!”王天河来劲了,“总比某些人强,拿个破碗当宝贝…”
风铃响了。
两人同时抬头。
门口溜进来一个人。小个子,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西装,肩膀上还蹭了块油渍
“请问…许师傅在吗?”
许心放下工具,走过来:“我是。”
小个子上下打量了许心几眼,似乎确认了身份,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包放在柜台上。他动作很慢,一层层揭开报纸,仿佛里面是什么绝世珍宝。
王天河伸长脖子看着,嘴里不闲着:“慢点慢点,别是个炸弹。”
报纸终于完全揭开。
里面是一只青花碗。
碗不大,口径约十五厘米。胎质略显粗糙,釉面白中闪青,有些许使用磨损的痕迹。青花发色蓝中带灰,画的是缠枝莲纹,画工稚拙,线条有些歪扭,莲瓣画得大小不一。碗心简单画了一朵团花,同样不算精致。底足沾着些干涸的泥点,露胎处可见明显的火石红。
典型的明代民窑青花碗。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陋。
王天河一看,顿时没了兴趣,嗤笑道:“我当什么宝贝呢!就这?大哥,你这玩意儿,潘家园地摊上十块钱三个,还带找零的。”
小个子一听急了,梗着脖子:“你懂什么!这可是老东西!明代的!”
“明代的不假,”王天河撇嘴,“可明代也有垃圾啊。你这碗,画工跟小孩涂鸦似的,釉色也不亮,值不了几个钱。”
小个子不服气:“你…你让许师傅看!许师傅是行家!”
许心没说话。他的目光从那只碗被放在柜台上的那一刻起,就凝固了。
太熟悉了。
那歪歪扭扭的缠枝莲…
那大小不一的莲瓣…
那碗心略显笨拙的团花…
还有底足那独特的修胎方式,以及那片形状有点特别的火石红…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许多年前,瓷心斋的后院工作间。阳光也是这样暖洋洋的。
年轻的父亲许建安,拿着这只碗,放在年幼的许心面前。
“心儿,看好了。这是最普通的民窑青花碗。胎土、釉料、画工,都透着民间的朴实气息。”
“你看这缠枝莲,画得随性,但线条有生命力。”
“你看这碗心的团花,简单,但位置摆得正。”
“修复器物,首先要读懂它。读懂它的时代,读懂它的工匠,读懂它经历的风霜。”
这只碗,是父亲用来教他认胎土、看釉光、辨画工的“教具”之一。他曾在父亲指导下,无数次抚摸过这只碗的每一寸釉面,观察过它的每一个细节。碗沿一处细微的磕碰,还是他小时候不小心失手造成的,为此还挨了父亲一顿说教。
绝不会错!
许心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但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他不能打草惊蛇。
“嗯,是明代的。”许心语气平淡,拿起碗,假装仔细端详,“民窑的东西,画工是糙了点。”
小个子一听许心也说是明代的,立刻来了精神,腰杆都挺直了些:“看吧!我就说是老东西!许师傅,您给估估价?”
王天河在一旁翻白眼:“估价?撑死两百块,还得看有没有冤大头愿意要。”
小个子不理王天河,眼巴巴地看着许心。
许心摩挲着碗沿那处熟悉的磕碰,心里念头急转。这碗怎么会流落到这种人手里?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东西…难道是被这些人…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小个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支吾道:“就…就家里传下来的…”
“传下来的?”许心看着他,目光锐利了些,“这碗底沾的泥,可还是湿的。”
小个子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擦碗底的泥。
王天河也看出不对劲了,插嘴道:“嘿!哥们儿,不老实啊?刚出土的吧?”
“不是!绝对不是!”小个子急忙否认,额头冒汗,“是…是我从乡下收来的!对,收来的!”
“哪个乡下?从谁手里收的?”许心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小个子被问得慌了神,眼神乱瞟:“就…就一个老头…我忘了叫啥了…”
许心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小个子:“你想卖多少?”
小个子咽了口唾沫,伸出两根手指:“两…两千?”
“噗——”王天河直接笑喷了,“两千?你咋不去抢呢?这破碗…”
“我买了。”许心打断王天河的话。
王天河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心:“心哥!你没事吧?这破碗值两千?你钱多烧的啊?”
小个子也愣住了,随即狂喜:“真的?许师傅您真要?”
“嗯。”许心点头,走到柜台后,直接数出两千现金,放在柜台上,“钱给你。碗留下。”
小个子一把抓过钱,蘸着唾沫飞快地数了一遍,脸上笑开了花,那尖嘴猴腮的模样更显滑稽:“谢谢许师傅!您真是爽快人!”他生怕许心反悔,把钱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要溜。
“等等。”许心又叫住他。
小个子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警惕:“许…许师傅,钱货两清了啊…”
许心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碗的来历,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它对我很重要。”
小个子看着许心那深邃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毛。他犹豫了一下,又摸了摸怀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最终咬了咬牙:
“…是从城南老棉纺厂那片宿舍区,一个收废品的老头那里…顺…不是,收来的。”他声音越说越低,“就前几天的事…我看它像个老东西,就…”
城南老棉纺厂宿舍区?许心心里一动。那里都快拆迁了,鱼龙混杂。
“哪个收废品的?长什么样?具体位置?”许心连续发问。
小个子被问得头皮发麻:“我…我真记不清了!就一个驼背老头,推着三轮车…许师傅,我就知道这么多!钱…钱我能拿走了吧?”
许心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挥了挥手。
小个子如蒙大赦,拉开门,哧溜一下就没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店里只剩下许心和目瞪口呆的王天河。
王天河看着柜台上的那只“价值两千”的破碗,又看看许心,痛心疾首:
“心哥!你中邪了?还是被那猴腮雷下降头了?这破碗!两千块!够咱俩吃多少顿羊蝎子了?!”
许心没理他。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青花碗,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强光灯。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更加确认了。这就是父亲的那只“教具碗”。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碗身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熟悉的细节都让他心潮起伏。父亲手把手教他认瓷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天河,”许心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碗,是我爸的。”
王天河正捶胸顿足,闻言猛地愣住,张大了嘴巴:“啊?许…许叔叔的?真的假的?”
“绝不会错。”许心指着碗沿的磕碰,“这里,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磕的。”又指着碗心的团花,“这画法,我爸当年还特意给我讲解过。”
王天河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碗,又看看许心凝重的表情,终于信了。他挠挠头:“怪不得…可这碗怎么跑到收废品的那里去了?”
许心眼神锐利起来:“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爸留下的东西不多,每一件都可能藏着线索。”
他看向窗外,目光深沉。
“看来,我们得去城南老棉纺厂那边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