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心斋重新开门营业的那天,是个初秋早晨。
阳光透过擦拭一新的玻璃窗,照进店里,在地板上留下光影。
“好了好了,心哥你看,这多亮堂!保证连乾隆爷御用的瓷片上的划痕都看得一清二楚!”
王天河丢开抹布,叉着腰,满意地环顾着被他“精心”打扫过的店铺,虽然角落里一个明代青花瓷片匣子似乎被他挪动后就没摆回原位。
许心没说话,站在柜台后面,一个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父亲的惊天之举,媒体的狂轰滥炸,圈内的震动哗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或真心或假意的关切探询,都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颗仿佛被掏空后又勉强填回的心。
这期间,墨云打过几次电话,声音依旧是那份带着距离感的优雅,但言语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和…或许是同情?
她只说墨门上下对此事“深感震惊”,墨渊老先生闭门数日,最后只叹了一句“建安兄还终究是建安兄”。
她邀请许心“若有闲暇,可再来金陵散心”,话外之音,许心懒得去猜。
苏晓也联系过他,更多的是替她父亲通报了案件后续进展,感谢许心(某种程度上是通过他父亲)提供的“间接帮助”,让一个庞大的犯罪网络浮出水面。
但在电话末尾,她语调总会软下来,带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关切:“许师傅,你…还好吗?需要什么帮忙,尽管说。”许心只是淡淡回应:“还好,谢谢。”
刘世轩的电话则最为实际。“许师傅!还是要朝前看!要人要物您一句话”
所有人都觉得他需要安慰,需要时间。
他也确实需要。
这一个月,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接订单,不见外人,只是反复地看着父亲留下的那些笔记,试图从冰冷的字迹和器物中,触摸父亲那颗滚烫而决绝的心。
他理解父亲的选择,甚至,在内心深处,他无法否认那一丝为父亲感到的骄傲。
但那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的银铛入狱,如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也投下了一颗炸弹,将他过往的认知、坚守的准则,炸得四分五裂。
直到王天河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管不顾地砸开他的门,用他那套“天塌下来也得吃饭,店关了就得喝西北风”的歪理,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回了瓷心斋。
“心哥,别愣着了!”王天河凑过来,递过一杯刚泡好的、浓得发苦的茶
“哥们儿我把你这‘伤心地’收拾得焕然一新,是不是得表示表示?中午醉仙楼,你请客!”
许心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一丝寒意。
他抬眼看了看王天河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脸,又看了看窗外偶尔经过、好奇向内张望的行人,终于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表示什么?”许心抿了一口苦茶,熟悉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你把我那匣子嘉靖民窑瓷片摆错了年代顺序,没让你赔就不错了。”
“啊?有吗?”王天河一愣,挠着头跑过去端详那个匣子
“我看着都长得差不多啊…”
“行了,别瞎忙活了。”许心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稳,尽管底下暗流依旧汹涌,“开门,做生意。”
“得令!”王天河立刻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去把“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到门外,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阳光能打在上面,显得格外醒目。
然而,生意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立刻上门。
或许是时间尚早,或许是金陵那场风波余威尚存,一个上午,店门口除了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和老主顾打了个招呼,并无真正的客人踏入。
王天河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守在门口,后来便有些泄气,瘫在门口的太师椅上玩手机,嘴里嘟囔着
“奇了怪了,往常这时候,怎么也得有几个来送‘急诊’的破碗烂罐啊…这帮人,消息这么灵通?都知道心哥你心情不好,不敢来了?”
许心倒不着急,甚至有些享受这份难得的冷清。
他坐在工作台后,拿起一件之前未完成修复的雍正粉彩小碟,开始慢慢地调釉。
专注于手艺时,时间流逝得飞快,心也能暂时沉静下来。
就在王天河快要打起瞌睡的时候,店门口的风铃终于清脆地响了一声。
王天河一个激灵坐直身体。
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客人,而是一位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小哥,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但看起来很沉重的包裹。
“请问,是瓷心斋许心许先生吗?”快递小哥核对着手里的单子。
“我是。”许心放下手中的工具。
“有您的包裹,麻烦签收一下。”小哥把包裹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许心微微皱眉。
他最近并没有网购任何东西,也没听说谁要寄东西给他。
包裹上用粗笔写着他的姓名和地址,寄件人信息却是一片空白。
王天河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戳了戳那个包裹
“啥玩意儿?心哥,你还有这闲情逸致网购呢?买的啥?镇纸?还是…板砖?”
许心没理他的胡扯,拿起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了包裹的胶带。
里面是厚厚的防震泡沫。一层层剥开之后,露出了一件器物。
当看清那东西的全貌时,许心和王天河都愣住了。
那是一件…瓷器。
器型不大,约莫一掌可握,是一个水盂的样式。
胎质洁白坚致,釉色是一种极其纯正、温润如玉的天青色,釉面之上,布满了细密自然、如同蝉翼般交织的开片。
这釉色,这开片…
“我…我去…”王天河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结巴起来,“这…这他妈的…这不会是…汝窑吧?!”
许心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
这器物的釉色、质感、开片特征,确实与传说中的北宋汝窑瓷器极其相似!
那种“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淡雅天青,那种“寥若晨星”的莹润气泡,那种自然天成、毫无火气的宝光…
一切都指向那个中国瓷器史上最巅峰、最神秘的名字。
但,这怎么可能?!
汝窑存世稀少,每一件都记录在案,是各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绝无可能如此随意地通过一个匿名包裹,出现在他这个小古玩店的柜台上!
许心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小心翼翼地将那水盂捧在手中。
入手微沉,手感冰凉。他凑到窗边最亮的光线下,仔细审视。
器型规整秀雅,是宋器的风骨。
底足处理干净利落,露出香灰色的胎土,符合记载中“汝窑胎骨浅灰”的特征。
釉面宝光内敛,开片纹理自然交错,绝无人工刻画之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件开门到代的…北宋汝窑天青釉水盂!
“心…心哥…”王天河的声音带着颤,“这…这要是真的…得值…值多少钱啊?咱们是不是…发了?!”
许心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水盂内侧靠近底足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在那里,透过清澈的釉层,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与周围天青色略有差异的…阴影。
他立刻取来高倍放大镜和强光手电,调整角度,将光束探入水盂内部,聚焦在那点阴影之上。
在放大镜的极限视野下,那点阴影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极小、极浅的刻痕,似乎是一个字,或者一个符号的局部。
刻痕被透明的釉层覆盖着,若非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绝难发现。而且,那刻痕的笔触…
许心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笔触的起承转合,那种独特的发力习惯和勾勒方式…
他太熟悉了!在他父亲许建安的修复笔记里,在他童年时看父亲在瓷器上做标记的习惯里…无数次地出现过!
这个刻痕,极有可能出自他父亲许建安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