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林海那股新生“归墟”侵蚀点的阴寒气息尚未完全从感知中褪去,我们已循着那条幽深难测、指向老徐师父的因果线,一路向南,继而折向西南。
越是前行,周遭的景物便愈发显得“非常”。
并非单纯的荒凉或险峻,而是一种空间与法则层面的“模糊”与“错位”。有时分明走在烈日当空的旷野,下一步却踏入浓得化不开的、带着刺骨阴气的迷雾;有时耳边是山涧淙淙水声,转眼间却只剩下死寂,仿佛声音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光线在这里扭曲,折射出怪异的色彩,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难以把握,时而如蜗牛爬行,时而如白驹过隙。
我们仿佛正行驶在一条介于真实与虚幻、生者与亡者世界的狭窄缝隙里。
“这里的法则……好乱。”白若寒紧挨着我,狼耳警惕地转动着,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她身为精灵,对自然环境的感知最为敏锐,此地的混乱让她极为不适。
苏澜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时隐时现,她异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周围光怪陆离的景象,声音带着一丝空茫:“阴阳失衡,界限模糊。寻常生灵在此久留,恐怕会神魂错乱,最终迷失自我,化作这夹缝中的一部分。”
我全力运转混沌之力,在体外形成一层薄薄的、不断变幻的光晕,勉强抵御着周遭混乱法则的侵蚀,同时紧紧锁定着那条虽微弱却始终指向明确的老徐师父的因果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数日,在那片永恒的、令人心智混乱的灰蒙与扭曲之后,前方豁然“开朗”。
那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开阔,而是一种……抵达“边界”的感觉。
一条无法形容其宽阔的“河流”,横亘在前方。河水并非清澈或浑浊,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承载了万古时光与无数魂灵的幽暗之色,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神魂战栗的寒意。河面上弥漫着淡淡的、带着彼岸花气息的雾气。
河的对面,笼罩在更加浓郁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吸收的黑暗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一片荒芜死寂的河岸轮廓,以及更远处,仿佛支撑着这片诡异天地的、巨大而模糊的山影。
而在此岸,我们立足之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古老渡口。
几根歪斜的木桩插在幽暗的河水里,支撑着一个勉强算是码头的平台,木板大多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渡口旁,立着一块半埋在水边的残破石碑,上面用某种古老的、并非人间文字刻着两个扭曲的符号,但我却能莫名地理解其意——忘川。
这里,就是忘川渡?幽冥与人世的夹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水流的微弱波动、雾气飘过的嘶嘶声、甚至是我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这片空间本身所吸收、削弱,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的目光,瞬间被渡口边,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背对着我们,蹲在一条看起来比渡口本身还要破旧的小木船旁,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正一下一下,缓慢而富有节奏地,磨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
嚯……嚯……
磨刀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冰冷。
在他身旁,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木牌,上面用一种歪歪扭扭、却同样能懂的文字写着:
渡资:一缘。或,一执念。
那磨刀的身影,仿佛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这诡异环境而生出的悸动,上前几步,在距离那身影约三丈处停下,抱拳沉声道:“赊刀人齐振华,循因果而来,欲往彼岸,寻访祖师传承之地,望渡公行个方便。”
磨刀声戛然而止。
那蓑衣身影缓缓抬起头,斗笠下,并非想象中骷髅或者鬼怪的面容,而是一张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憨厚的中年男子的脸,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仿佛两口枯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我腰间那柄师父所赠的、代表赊刀人身份的旧刀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赊刀人……好久,没见到了。”
他顿了顿,空洞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的白若寒和苏澜,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锈刀。
“祖师地,在彼岸深处,非寻常魂灵可至。”他慢吞吞地说,“你们的‘缘’……或‘执念’,够重吗?”
缘?执念?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为阻‘归墟’吞世,寻‘星火’以续文明,此缘可够?此念可重?”
那渡公磨刀的动作微微一顿,空洞的眼眸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但转瞬即逝。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旁边那块木牌。
“规矩,就是规矩。”
他放下磨刀石和短刀,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向那条破旧的小船。“上船吧。能否抵达,看你们的‘资费’……够不够分量。”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没有犹豫,依次踏上了那条看似随时会散架的小木船。
船身微微晃动,渡公拿起一根黑色的、不知何种材质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小舟便无声无息地滑入那幽暗沉寂的忘川水中。
河水触之冰寒刺骨,并非肉身的寒冷,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冻结感。船行其上,异常平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仿佛行驶在凝固的黑色琉璃之上。
周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两岸的景象完全遮蔽,只有前方渡公那佝偻的背影,以及他手中那根沉默划动的黑色竹篙。
行驶中,一种无形的、针对神魂意识的力量开始弥漫开来。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洗涤”与“剥离”。
过往的记忆,尤其是那些深刻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父母的惨死,奶奶的离世,大伯一家的欺凌,刘倩溺亡的河水,白若寒母亲的托孤,与河妖(苏澜)的纠葛,地仙飞升,狼妖消散,坐忘烟霞境的月悟师兄,对抗灵佛,熔炼战神……一幕幕,清晰如昨。
伴随着这些记忆的,是那股试图将这些情感、这些执念、这些构成“我”之存在的根基,一一剥离、消解的冰冷力量。
我紧守灵台,混沌之力在识海中流转,化作一片包容一切的朦胧,抵御着这股力量的侵蚀。但即便如此,依旧感到神魂震荡,那些珍贵的、痛苦的记忆,仿佛随时会变得模糊、遥远。
白若寒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周身月华本能地亮起,却又被周围的雾气快速压制、消融,她紧紧抓着船沿,指节发白,显然也在抵抗着某种针对她血脉与记忆的剥离。
苏澜的身影微微晃动,她异色眼眸中光芒急闪,似乎在以自身对“存在”与“虚无”的理解,与这股力量进行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对抗。
那渡公,始终背对着我们,沉默地撑着船,仿佛对船上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不知在河上行驶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可见对岸那荒芜死寂的轮廓。
就在这时,渡公突然停下了划船的动作。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憨厚而空洞的脸对着我们,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资费……不够。”
他空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的‘缘’与‘执’,虽重,却杂。有守护,有仇恨,有遗憾,有迷茫……未能凝一,不足以抵此彼岸行。”
他又看向白若寒:“妖族之执,源于血脉与恩情,纯粹,却失之格局。”
最后看向苏澜:“虚实相生,存在未定,执念为何,尚且模糊。”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伴随着更加汹涌的“剥离”之力袭来!
我感觉到自身的记忆与情感,如同沙堡般开始松动、流失!白若寒周身的月华彻底黯淡,眼中露出痛苦之色。苏澜的身影也开始剧烈波动,仿佛要消散开来!
不行!绝不能在此迷失!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我精神一振,混沌之力疯狂运转,试图稳住心神。
“缘为何?执为何?”我死死盯着那渡公,声音因抵抗而嘶哑,“阻归墟,护苍生,此非大缘?唤挚爱,求圆满,此非至执?若此皆不足,何为足?!”
渡公空洞的眼中毫无波澜,只是重复道:“规矩,就是规矩。资费不够,便只能……留在这忘川之中,化作资粮。”
他手中的黑色竹篙微微抬起,指向幽暗的河水,那河水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痛苦的魂影在无声哀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腰间那柄代表赊刀人身份的旧刀,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嗡鸣!
一道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带着某种古老契约意味的刀意,自刀身散发出来,并非针对任何人,而是径直投向了渡口方向,那块刻着“忘川”二字的残破石碑!
嗡——!
石碑上的两个古老符号,仿佛被注入了活力,骤然亮起一抹黯淡却坚韧的乌光!
与此同时,我怀中那本得自地仙冯子东的《三清仙书》,也自发地散发出温润的清辉,书页无风自动,开篇那“道可道,非常道”的箴言流转,与那刀意、那石碑乌光隐隐呼应!
渡公那一直空洞无神的眼眸,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发光的石碑,又看向我腰间的旧刀和怀中散发清辉的仙书,干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那是……惊讶,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
“三清契……赊刀约……你……”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原来……是你……”
他沉默了许久,那抬起的黑色竹篙,缓缓放了下来。
周遭那恐怖的“剥离”之力,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竹篙,沉默地,再次开始划动小船。
这一次,船速似乎快了许多,前方的雾气迅速散开,那片荒芜死寂的彼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小舟轻轻靠岸。
渡公背对着我们,沙哑地道:“去吧。前方,便是‘因果之始’。但能否找到你想找的,能否点燃那‘星火’……看你造化。”
我们踏上彼岸坚硬冰冷的土地,回头望去,那渡公与他破旧的小舟,已重新隐没在忘川的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摸了摸腰间的旧刀,又感受了一下怀中《三清仙书》的温热。
三清契?赊刀约?
师父,你究竟……布下了一个多大的局?
我抬起头,望向这片被称为“因果之始”的、幽冥彼岸的荒芜之地。
第一步,已经迈出。
接下来,该去寻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