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没有金银器物。
更没有歌姬舞女。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墨汁、汗水和皮革的浓烈味道。
一张巨大的沙盘，占据了近半空间，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旗。十几名身穿灰色制服的参谋人员，正围着沙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手中的标尺在地图上飞快移动，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效率。
帐篷的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竹简文书。
一切，都充满了务实到近乎冷酷的气息。
刘备站在帐门口，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他想象过李峥的帅帐。
或许是穷奢极欲，如董卓一般。
或许是杀气腾腾，如曹操一般。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这里不像一个反贼的巢穴，反倒更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官署。
“玄德公，请。”
引路的亲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退到了一旁。
刘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异，与糜竺一同走了进去。
沙盘的主位后，一道身影站了起来。
很年轻。
比传闻中还要年轻。
那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劲装，没有甲胄，腰间只悬着一柄寻常的铁剑。他身材挺拔，面容算不上英俊，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像一泓深潭，让人看不见底。
他身上没有半分传闻中“国贼”的嚣张跋扈，反而带着一种学子般的沉静。
可就是这个人，在短短一年之内，席卷了整个河北，让天下诸侯都为之侧目。
李峥。
他没有摆出任何胜利者或是施舍者的姿态，只是平静地看着刘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玄德公，远来辛苦，请坐。”
他的声音很平淡，就像在招待一位寻常的客人。
刘备心中的戒备，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几分。
他对着李峥，郑重地长揖及地。
“备，代下邳数十万生灵，谢过李将军援手之义！”
他的声音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李峥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却没有立刻让他起身。
“玄德公，你错了。”
刘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李峥绕过沙盘，走到他的面前。
“我并非为你而来。”
刘备的心，猛地一沉。
他强行整理思绪，直起身子，再次抱拳。
“李将军，备乃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亲。曹操名为汉臣，实为国贼，残暴不仁，屠戮徐州。备恳请将军能念及汉室恩德，以苍生为念，出兵救援陶使君，共讨国贼！”
他将自己的身份摆了出来，将“汉室”、“苍生”、“国贼”这些大义的名分，死死地占据。
他相信，任何一个心怀天下的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请求。
糜竺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李峥的反应。
李峥静静地听他说完。
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等刘备说完，才问出了一个让刘备和糜竺都愣在当场的问题。
“玄-德公，我且问你。”
“在你看来，是陶谦的徐州牧官印重要，还是下邳城里数十万人的性命重要？”
刘备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李峥没有等他回答，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刘备的心口。
“是那块早已无人问津的‘汉室’牌位重要，还是这天下苍生的存续，更重要？”
轰！
刘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一生所学，一生所为，皆为“匡扶汉室”。这四个字，是他所有行动的根基，是他颠沛流离半生，依旧不改初衷的信仰！
可今天，这个信仰，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两个最简单、最直接的问题，问得摇摇欲坠！
他看着李峥那双清澈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道路，产生了怀疑。
李峥没有再看他。
他猛地转身，走到那巨大的堪舆图前，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徐州的位置上！
那声音，让整个帅帐的参谋都停下了动作，齐齐望了过来。
“我明确告诉你，刘玄德！”
李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某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我，非为救陶谦而来！”
“他身为徐州牧，却不能保境安民，致使治下百姓被肆意屠戮，他有罪！该死！”
“我，亦非为救你刘备而来！”
“你空有仁德之名，却囿于汉室虚名，坐视满城百姓陷入死地而束手无策，你糊涂！可悲！”
这番话，不带半点情面，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备的脸上！
刘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身旁的糜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开口求情。
李峥却根本没给他们机会！
他指着地图上，那些代表着城池与村落的标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惊雷！
“我兴师十万，渡过黄河，不为名，不为利，更不为你刘备口中那个腐朽的汉室！”
“我只为一件事！”
“救人！”
“救这徐州，数百万被当做猪狗一样屠戮的，无辜的百姓！”
“在他们的生命面前，一切名号！一切大义！皆可搁置！”
“这，就是我出兵的，唯一道理！”
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刘备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
他感觉自己胸口那座名为“信仰”的大厦，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化为齑粉。
是啊！
匡扶汉室……
匡扶汉室，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吗？
可如今，本末倒置。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名”，自己却差点害死了这满城的“本”！
他一生所追求的“仁德”，他引以为傲的“大义”，在李峥这句“只为救人”面前，显得是何等的狭隘，何等的可笑！
他看着李峥的背影。
那道身影，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高大。
高大到，让他需要仰望。
“噗通！”
刘备双膝一软，对着李峥的背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为了求援。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种更高境界的理念的，彻底折服！
糜竺也跟着跪了下去，眼中早已是泪水一片。
刘备抬起头，那双总是充满了仁德与悲悯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愧意与敬服。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的声音，嘶哑地开口。
“备……知错了。”
“请李将军，救救徐州！”
“救救这满城的百姓！”
李峥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刘备。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未来的汉昭烈帝，心中那颗名为“匡扶汉室”的种子，已经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而另一颗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刘备扶起。
“玄德公，能想通此节，还不算晚。”
“出兵之事……”
李峥的话刚说到一半。
“报——！！！”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他神色惊惶，声音嘶哑，仿佛看到了鬼！
“委员长！兖州急报！”
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吕布……吕布袭取了濮阳！”
“曹操的老巢，被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