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在高烧退去后的第四天，终于能够在外骨骼的支撑下勉强行走，尽管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和额角的冷汗。
林风腿上的感染在药物控制下逐渐消退，但精神依旧敏感，对底城无处不在的噪音和阴影显得格外不安。
李瑶尽可能地为每个人补充了体力，分配着所剩无几的营养剂。
陈星的伤势恢复最慢，内脏的隐痛和肋骨的骨裂让他无法进行剧烈活动，但他眼神中的决意成为了小队的精神支柱。
他们离开了那截庇护他们多日的冷却管道，再次投入底城昏暗、污浊的怀抱。
按照渡鸦从“老猫”那里弄来的地图，他们避开已知的帮派势力范围，沿着废弃的维修通道、狭窄的货物传送带以及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边缘，向着城市最边缘的锈带码头迂回前进。
路途比预想的更加漫长和艰难。
底城并非铁板一块，各个帮派控制区域的交界地带往往是无人管辖的混乱之地，充斥着抢劫、厮杀和更黑暗的交易。
他们数次遭遇小股匪徒的袭击，凭借渡鸦的警觉和陈星、伊万即便带伤也依旧凶悍的反击，才得以惊险脱身。
物资消耗飞快，尤其是净水片和弹药。
越靠近锈带码头，环境越发破败。
建筑更加稀疏，更多的是堆积如山的金属垃圾、废弃的船体骨架和巨大、锈蚀的港口机械设备。
空气中的海腥味（如果那变质的水体散发的气味也能称之为海腥味的话）越来越浓，混合着机油和腐烂物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作呕的码头气息。
头顶上方，启明城底部的结构变得更加复杂，粗大的管道和线缆如同巨树的根须般垂落下来，有些甚至直接浸入下方浑浊的水中。
经过数天小心翼翼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锈带码头的边缘。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被笼罩在巨大城市阴影下的水域，水色暗沉，漂浮着油污和各种垃圾。
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船只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骸，散落在水岸线和浅水区，锈迹斑斑，诉说着废弃的岁月。
一些相对完整的船体上，可以看到零星的灯光和活动的人影，那便是潮汐帮的据点。
根据老猫的情报，潮汐帮的首领“独眼”摩根通常待在一艘名为“海怪之心”的、经过大规模改装的旧式大型拖船上。
那艘船停泊在码头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周围有其他船只拱卫，易守难攻。
接近“海怪之心”的过程并不顺利。
码头上游荡着潮汐帮的成员，他们大多皮肤粗糙，带着水锈的痕迹，眼神警惕而排外。
看到陈星这一伙明显是“外来者”且带着伤病的队伍，纷纷投来不友善的目光，有的甚至故意挡住去路，挑衅般地掂量着手中的鱼叉或砍刀。
是渡鸦出面化解了僵局。
她用底城通用的黑话表明了来意——找摩根老大谈“生意”，并隐晦地提到了失踪的船队。
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打量了他们许久，尤其是多看了几眼伊万那明显是军用规格的外骨骼（尽管破损），才不情愿地挥挥手，示意手下放行，并派了一个人懒洋洋地在前面带路。
“海怪之心”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庞大，船体上加装了厚重的金属装甲板，甲板上林立着各种天线和改装过的武器站，甚至还有一台小型起重机被改造成了投石机般的装置。
登上舷梯，进入船舱，内部空间被改造得如同一个拥挤的、充满机油和烟草味的水上堡垒。
摩根就在主舱室里，他坐在一张用旧舵轮改造的巨大桌子后面。
人如其名，他的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睛则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他年纪大约五十上下，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结实，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疤和复杂的航海纹身，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久经风浪、不怒自威的气势。
“生面孔。”摩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船锚摩擦船底，“老猫介绍来的？说吧，想谈什么生意？我这里的规矩，无功不受禄，想得到什么，先证明你们的用处。”
陈星上前一步，忍着胸口的隐痛，平静地开口：“摩根先生，我们听说你的一支船队失踪了。
我们或许能帮你找到他们。”
摩根独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哦？就凭你们几个？一个半死不活的，一个瘸子，一个书呆子，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他目光在渡鸦身上停留片刻，“……看起来还算有点料。
你们知道那片水域现在有多危险吗？‘深潜者’、‘腐蚀水母’，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能掀翻小艇的触手怪！连我最好的水手都不敢轻易靠近！”
“我们刚从更危险的地方出来。”陈星没有退缩，直视着摩根，“我们擅长处理‘异常’情况。
而且，我们不需要你的船和人，只需要失踪船队最后的已知位置、航线，以及他们的船只识别信号。
找到之后，我们需要你兑现承诺——提供必要的物资，并给我们一个使用走私通道离开的机会。”
摩根盯着陈星，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和价值。
舱室内陷入沉默，只有船体随着水波轻微摇晃发出的吱嘎声。
“有点意思。”良久，摩根才缓缓开口，靠回他的舵轮椅背，“失踪的是‘迅捷鳗鱼’号，一条改装过的快艇，船长是老水手巴顿。
他们最后一次通讯是在‘黑礁区’边缘，说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信号源，打算靠近侦查，然后就没消息了。”
他示意手下拿来一张手绘的海图，在上面指出了黑礁区的位置——那是一片靠近腐壤区边缘、以暗礁和强烈干扰闻名的危险水域。
“我可以给你们信号频率和一张更详细的海图。”摩根说道，“但如果你们三天内没有带回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或者死在了外面，那就算你们运气不好。
如果你们能带回‘迅捷鳗鱼’号或者船上的黑匣子，证明巴顿他们的遭遇，我可以考虑你们的条件。
如果……如果你们能解决掉导致他们失踪的麻烦，”摩根独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锈带码头就是你们的朋友，通道随便用，我还可以额外送你们一条能在外围水域跑的小船。”
条件苛刻，风险极高。
但这也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成交。”陈星伸出手。
摩根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没有去握，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海风咸腥味的笑容：“祝你们好运，外来者。
别让我失望，也别……喂了鱼。”
潮汐帮提供的是一艘老旧但经过加固的小型气垫船，速度不快，但吃水浅，适合在暗礁区域穿行。
武器只有一挺固定在船头的、老式的水冷重机枪，以及每人配备的一把鱼叉枪和切割工具。
带着摩根给的海图和信号频率，灰烬小队在第二天黎明时分（以底城标准）出发，驶向那片被标记为“黑礁区”的死亡水域。
离开码头区域后，水面变得更加浑浊，能见度很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辐射尘和腐臭味，远处腐壤区海岸线的轮廓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的巨兽。
伊万负责操控重机枪，林风则紧张地监控着信号接收器，试图捕捉“迅捷鳗鱼”号的求救信号或黑匣子信号。
“有干扰……很强的生物电干扰……”林风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波纹，“信号断断续续，无法精确定位。”
渡鸦站在船头，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水面和露出水面的黑色礁石。
“水流不对劲，有暗涌。
小心水下。”
陈星忍着不适，和李瑶一起警戒着侧翼。
气垫船小心翼翼地深入黑礁区。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水流拍打礁石的声音。
偶尔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肿胀、腐烂的动物尸体，甚至有一具穿着潮汐帮服饰的人类尸体被卡在礁石间，已经被鱼类啃食得面目全非。
突然，林风喊道：“信号变强了！在十点钟方向，距离大概五百米！”
众人精神一振，调整方向驶去。
随着距离拉近，他们看到了一艘半沉没的快艇残骸，正是“迅捷鳗鱼”号！它的船体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侧翻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旁，只有部分船底和上层建筑露出水面。
“保持距离，绕圈观察！”陈星下令。
气垫船绕着残骸缓缓行驶。
可以看到船体断裂处有巨大的、非爆炸造成的撕裂伤，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开的。
甲板上散落着一些设备和……已经变成白骨的残骸。
“看来巴顿他们遭遇了大家伙。”伊万沉声道。
就在这时，渡鸦突然厉声警告：“水下有东西！很大！快速接近！”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船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方狠狠撞了一下！所有人都是一个趔趄！
“在船尾！”李瑶指着后方翻滚的水花喊道。
只见浑浊的水面下，一个巨大、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
“是它！就是它干的！”林风看着信号器上突然飙升的生物电读数，声音发颤。
“伊万！准备射击！其他人抓稳！”陈星大吼。
气垫船引擎咆哮，试图加速脱离。
但水下的怪物速度更快！
第二次撞击来自船底左侧，更加猛烈！气垫船差点被掀翻，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左侧的浮囊似乎被划破了，开始漏气！
“它想把我们弄沉！”渡鸦冷静地判断，举起鱼叉枪，紧盯着翻涌的水面。
船速因为浮囊漏气而慢了下来。
水下的黑影再次出现，这一次，它没有撞击，而是伸出了数条粗壮、布满吸盘和惨白色骨刺的、如同章鱼般的巨大触手，猛地缠绕向船体！
触手的力量大得惊人，金属船体在它的缠绕下发出扭曲的声响！一条触手甚至直接卷向了船头的重机枪！
“开火！”陈星和伊万几乎同时喊道。
伊万操控着重机枪，对着缠绕船体的触手疯狂扫射！子弹打在坚韧的触手上，溅起一团团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但无法立刻将其打断！
陈星和李瑶也用能量手枪射击，效果甚微。
渡鸦看准机会，对着一条试图卷向驾驶舱的触手根部，射出了鱼叉！鱼叉带着倒钩，深深扎入触手，怪物吃痛，猛地收缩触手，将鱼叉后面的绳索瞬间绷紧！
“固定住！”渡鸦对伊万喊道。
伊万会意，用外骨骼的机械臂死死拉住绳索。
怪物挣扎着，试图将气垫船拖入水中！
船体倾斜得更加厉害，冰冷浑浊的海水已经开始涌入船舱。
“必须攻击它的主体！”陈星看着在水下若隐若现的、更加庞大的黑影，心急如焚。
常规武器难以对它造成致命伤害。
林风看着信号器上那强烈的生物电信号，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干扰……它在用生物电感知和沟通……如果我们能发出更强的、特定频率的干扰信号，也许能暂时扰乱它！”
他顾不上危险，扑到船上的简易通讯设备前，双手飞快地调整着频率和功率，将他之前捕获的、来自“主宰”和铁砧基地的部分精神干扰信号的残片，混合着强烈的电磁噪声，通过船上的天线猛地发射出去！
一股无形的、混乱的能量波动以气垫船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
水下的怪物发出一声低沉、痛苦、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嘶鸣！缠绕船体的触手瞬间僵直，然后剧烈地抽搐起来，力量大减！
“有效！”林风惊喜地喊道。
趁此机会，伊万怒吼着，将重机枪的枪口几乎顶在一条触手的根部，扣死了扳机！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子弹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终于将那条触手硬生生打断！墨绿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黑了大片水域！
怪物遭受重创，发出更加愤怒和痛苦的嘶鸣，剩余的触手猛地松开，巨大的黑影迅速向深水处潜去，消失在浑浊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
气垫船伤痕累累，左侧浮囊彻底瘪掉，船舱进水严重，只能勉强漂浮。
众人瘫坐在积水的船舱里，剧烈地喘息着，心有余悸。
他们击退了怪物，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手段。
“快……打捞黑匣子……然后离开这里……”陈星虚弱地吩咐。
渡鸦和伊万忍着疲惫和伤痛，利用工具，艰难地从“迅捷鳗鱼”号的残骸中，取出了那个记录着船只最后数据和通讯记录的黑色盒子。
带着这用鲜血和勇气换来的“信物”，他们驾驶着濒临解体的气垫船，朝着锈带码头的方向，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返航。
黑礁区的遭遇，让他们对腐壤区的危险有了全新的、更加深刻的认识。
那片被诅咒的水域，隐藏着远比陆地更加诡异和强大的恐怖。
而他们的生路，似乎也变得更加渺茫和……昂贵。